第十三章 白露河的婆婆
林風(fēng)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婆婆念這首詩，她說這就是她的一生。
婆婆是個特別慈祥的人，冬天雪花落下河面全部結(jié)冰的時候，她就會在她那間小屋子里燒一堆溫暖的柴火。
我也不明白婆婆是怎樣做到這件不可能的事情的。我問過婆婆，可是她卻沒有回答我，反而說了一個跟法術(shù)完全無關(guān)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
那一天我剛好過完一百歲生日，而婆婆已經(jīng)三千多歲了。
她拄著那根光滑到會閃閃發(fā)亮的手杖，身上的長袍被吹得鼓鼓囊囊，看起來比那塊長滿青苔的石頭還要胖，還要圓，可是四周明明沒有一絲風(fēng)吹過的痕跡。
我趁她不注意，撲上去想看清那些支撐這個形狀的東西，卻撲了個空。
婆婆的長袍下空蕩蕩的，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沒有。
她笑著摸摸我的腦袋，把我抱到那張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頂?shù)囊巫由献?。那時候我還是一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魚，而婆婆卻每天以人類的形象出現(xiàn)，每當(dāng)我被她捧在手掌心的那一刻，我總是特別好奇婆婆黑色的長袍和面巾下是什么樣子。
有沒有尾巴，有沒有魚鱗，會不會有一張圓形的會吐泡泡的嘴。
我問婆婆，“可不可以教我變成人的法術(shù)？”
婆婆說，“還不行，你太小了?！?p> 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于是我每一年都去問，可是每一年得到的答案都是：還不行，你太小了。
我又問，“那要多大才可以？像婆婆一樣大嗎？”
婆婆就朝我笑，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她在笑。她說：“婆婆老啦。婆婆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等你聽完再說吧?！?p> “婆婆年輕的時候啊，也是族里面一等一的美人，好多年輕、法力又高強的男孩子追求我，我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自家門前堆著各種各樣的小禮物?？墒俏乙粋€也沒有拆開看，就自作主張地把它們隨手送給了那些路過這里，用羨慕，嫉妒，好奇的眼神盯著我看的女孩子?！?p> “我舉行成年禮那天，當(dāng)我看見透明的柱子一點點出現(xiàn)各種顏色的時候，我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我這一生要嫁就只能嫁與全天下最優(yōu)秀的男子，哪怕我們在一起會被全天下指責(zé)?！?p> “我就這樣一直期待著，等待著。漸漸地，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男子一個個都散去了，那些曾經(jīng)經(jīng)過我身邊恨不得用眼神殺死我的女孩，也終于在時光一天天的消耗里變得日漸得意，開始明里暗里地說我的壞話，說我沒有自知之明，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挑三揀四，也只能孤身一人?！?p> “我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p> “可是事實證明我是錯的，當(dāng)我遇見那個人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這樣簡單，簡單到只是一個笑容就能讓你交出自己的心?！?p> “那些你曾經(jīng)設(shè)定好的條條框框會全部因為他而崩塌?！?p> “我為了跟那個人在一起，放棄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不顧母親的反對跑去見他，我想跟著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p> “我以為我擁有了天下最美好的東西，只可惜一切只是我一廂情愿?！?p> “他有妻有妾，甚至有兒有女，可是他還是接受了我的表白。我以為我過上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我每天起來給他做早飯，給他浣洗衣裳，為他燒好熱水親自替他洗腳，而他也會替我描眉梳妝，牽著我的手去看日出，看日落?！?p> “直到他的妻子找到我們，對著他又哭又鬧，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愛上一個有婦之夫。我心灰意冷之際想到我的母親，我走的時候，她的眼淚怎么擦都擦不完?！?p> “我抬起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我走出那間屬于我和他的屋子，那些洋洋灑灑從天空落下來的光線照得眼睛發(fā)疼，我忍不住眨了下眼，溫?zé)岬囊后w一下子流了出來?！?p> “我突然覺得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我那顆熾熱的心。那個男人還追出來，恬不知恥地要我去做他的第十八房妾室，他說我是他見過最溫柔的女人，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感動了?！?p> “我回到我從小生活的地方，從前對我表白過好幾次的一個男孩子跑來看我，陪我曬了一整天的太陽，一直到星星掛滿整片天空的時候，他告訴我，他還是喜歡我，他等了我好幾百年，他不介意我的過去。”
“在他陪我看了一年的日出之后，我覺得自己在想起另外一個人時已經(jīng)不會再難過的時候，我接受了他的表白，和他成親，生子?！?p> “我們的兒子很可愛，也很乖，我一直為他感到驕傲?！?p> “我一度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p> “直到那個乖巧的小家伙長大成人，他變得不那么乖巧了。他也遇到了一個他很愛卻不愛他的女孩子，那個女孩生活在幾千米深的海里，也不知是被誰丟在白露河的岸上，奄奄一息。”
“他救了她，并且愛上了她?？墒沁@個女孩早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
“這個傻孩子，跟他爹一樣一根筋，愛上了就是一輩子。他就這樣傻傻地等，心甘情愿地等。他沒有等到那個女孩，卻等到一封來自深海的求救信，他不顧我的反對，鬧絕食鬧自殺，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去救他的心上人?！?p> “我早就知道我關(guān)不住他，所以我成全他?！?p> “我又錯了?！?p> “這個決定使我永遠的失去了他，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三年后，我的丈夫憂思成疾，油盡燈枯，我又變回了孤身一人?？墒菂s再也沒有年輕時的熱情，年輕時的心高氣傲?！?p> “就這樣，我獨自生活了上千年。”
“我常常會夢到年輕時的事情，我看到自己打開門，門前堆滿禮物的樣子，我看到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那些朝氣蓬勃的面孔，我看到母親微笑的憤怒的失落的蒼老的臉，我看到我的丈夫我的兒子，看到他們追逐嬉鬧的樣子，看到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站在光暈里的樣子?！?p> “原來我還是忘不了他，即使他帶給我那么多傷害，即使我最后選擇了離開?！?p> “靜虞啊，你能理解婆婆的話嗎？”婆婆摸了摸我的腦袋，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粗糙的手掌，我聽懂了她的故事，可是沒聽懂她的心酸。
我站在那張高高的椅子上問她，“婆婆，你喜歡的是長著血盆大口，會噴毒液出來的人類嗎？”
婆婆沒有糾正我的話，只是對我笑笑說，“你覺得是那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