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花秋月
我在這座楊花滿地的城池里生活了兩年。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也最后悔的日子。像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痣,拔掉以后留下一個凹洞,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復(fù)原。
年輕人啊,做事情總是不計后果。
十歲那年去看皺紋橫生的婆婆用水草編木棉花的時候,她這樣對我說。
婆婆說,她的兒子生前總說想去看看木棉花,因為木棉代表著忠貞的愛情,可是她每一次都罵他不務(wù)正業(yè),在這條長河里哪里有什么木棉。
后來他為了救一個根本不愛他的女子死在了深海的鴻溝里。
婆婆長嘆一聲,“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五百年了,每一年他生日那天我都會為他編一整天的木棉花。”
年幼的我沒有去想那個悲傷的故事,只聽到五百兩個字就張大了嘴,震驚地問,“那么久???那婆婆你今年多少歲了?”
婆婆微笑著說,“你猜猜。”
“五千歲吧?!蔽彝兄X袋想了想。
婆婆沒有說話。
我又問,“對不對嘛?”
婆婆還是不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臉頰,“好孩子,你聽婆婆的,以后啊一定要找一個連自己的生命都愿意交給你的郎君。”
我似懂非懂地窩在婆婆的搖椅上,看著她身邊綠色的木棉一朵朵綻放開來,像是她笑的時候在臉上堆積起來的那種叫做歲月的東西。
在有限的時光里被無限拉長的那些浮游生物的剪影,斑駁地映在我日漸沉靜的臉上。
平靜到以為可以肆意揮霍的生命里。
我對木棉是忠貞愛情的象征這件事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偶爾一次在繁華的長街上閑逛時,一個小女孩提著滿滿一籃的玫瑰跑過來,拉著懷遠(yuǎn)的衣袖說,“哥哥,哥哥,買一枝花送給姐姐吧。只要一個銅板就可以得到七星娘娘的祝福?!?p> 我愣了一下,“七星娘娘?”
“對啊,”女孩從籃子里選了一朵紅色的花遞給我,“就是天上的織女星,傳說啊,在每年的七月七這天,所有的喜鵲都會飛到高高的銀河上為她和她的夫君搭橋?!?p> “玫瑰就是愛情的象征呢?!?p> 我接過她遞來的花,四下看了看,果然路過的女子大多都在頭上別了一朵玫瑰。左邊首飾鋪門口十幾歲的少年紅著臉幾次伸出手,剛碰到前面女子的衣袖又急忙縮回,女子停下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遞出自己的手,“喏,牽吧?!?p> 我不由得一笑,轉(zhuǎn)頭去看身邊的男子,賣花的女孩接過他的銅板說了句“謝謝”,轉(zhuǎn)身跑開了。
“在笑什么?”他問我。
“沒什么,”我伸出一只手對他說,“喏,牽吧?!?p> 他白皙的臉上立刻飄出一團紅暈。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懷遠(yuǎn)在我心里就是這樣的存在。
三百一十二歲那年我在他的家中度過了第一個中秋節(jié)。
按照習(xí)俗所有人要焚香拜月,大大的香案上擺著各種水果,紅燭高燃,拜完月神由主婦切開月餅分食,然后全家人出去點塔燈祈求家宅平安。
懷遠(yuǎn)有一個大家庭,每年的這一天他的九個叔叔伯伯就會帶著自己的家眷回來吃團圓飯,這是他們分家時就約定好的事情。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擺著一張占據(jù)了大半個院子的圓桌,三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
切月餅的時候,小白也晃著笨重的身子跑過來湊熱鬧,它的精神看起來好了不少,一雙棕色的眼睛盯著飯桌上那籃生菜打轉(zhuǎn)??戳似掏蝗挥昧σ卉S打翻了竹籃,成堆的生菜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就把它淹沒了。
所有人同時轉(zhuǎn)頭看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采姨剛好切完最后一刀,她把第一塊月餅遞給頭發(fā)花白的老太爺,眼睛卻看著還在嗷嗷亂叫的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啊,小白?!?p> 老太爺接過去用沒有了牙齒的牙根慢慢咀嚼著,伸出枯竹似的手把倒在一旁的竹籃扶正,“還不是你們慣著這只蠢貓,隨隨便便就往飯桌上爬也沒人管管?!?p> 雖然是抱怨的話,語氣里卻全是笑意。
而被你一句他一句數(shù)落的小白卻全然不覺,頂著一片菜葉慢吞吞地爬起來,也不走動,迷迷糊糊地對著眼前的生菜就開始啃。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心寬體胖就是指它了吧。”
又引來一陣大笑。
“這只貓居然喜歡吃生菜。”我不由得有點驚訝。
“不止是生菜,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它都不挑呢,虞姐姐?!币粋€大概六七歲梳著雙平髻的小女孩從她母親身后探出半個身子,笑著朝我招手,整齊的牙齒中央少了兩顆門牙,但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麗。
她說著就跑過來輕輕撫摸小白的腦袋:“小白乖,多吃點。”
小白聽了,眼睛一瞇,干脆癱倒在生菜堆里,任由她撫摸著。
“一年不見,我們綠丫又長高了?!币恢皇址旁谂⒌念^發(fā)上使勁揉了揉,溫柔地說。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綠丫,”女孩一把拍開那只手,漲紅了臉吼,“也不要摸我頭發(fā),我又不是小白!”
在場的長輩們都笑了起來。
“綠丫!娘平時怎么教你的,快跟你遠(yuǎn)哥哥道歉。”圓桌另一頭的婦人半怒半笑地喝道。
綠丫立刻躲到我的身后,只露出腦袋做了個鬼臉。
“沒關(guān)系的,三叔母,綠丫這樣很可愛。”懷遠(yuǎn)笑著說。
說完轉(zhuǎn)過身來,又跟小孩子似的沖著我和綠丫也做了個鬼臉。
采姨看到這一幕,便一臉無奈的笑笑,轉(zhuǎn)身收拾碗筷去了。
采姨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溫柔的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發(fā)脾氣的樣子。她的手掌由于操持家務(wù)而變得粗糙,一層堅硬的老繭包裹著她的手指,她的容貌也略顯蒼老,可是她的聲音永遠(yuǎn)溫和而慈愛。
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她一直如同母親般細(xì)致地照顧著我,可是她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辛苦。
我跟著她走進(jìn)廚房,她佝僂著身軀把剩菜倒進(jìn)泔水桶里,握著拳頭錘了幾下腰。
我走過去扶住她,放慢了語調(diào)對她說,“我和你一起洗碗吧?!?p> “幾個碗而已,我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婆?!辈梢虖呐赃厜ι蠏熘膸讞l毛巾中取下一條遞給我,“你真想幫忙的話,就幫我把洗好的碗擦干吧?!?p> 我拿著那塊厚實的軟布,外頭清亮的月光照進(jìn)來,和暖黃色的燭火混在一起,連同那些一聲高過一聲的爭吵一樣的談話聲,一起飄了進(jìn)來。
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采姨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這個角落里,孤獨地重復(fù)著轉(zhuǎn)動帕子的動作。
我這樣想著,那些嘈雜的聲音漸漸退去了。
當(dāng)我把所有的碗擦干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院子里的人已經(jīng)少了大半,采姨說他們都去點塔燈了。
“那我們也出發(fā)吧。”懷遠(yuǎn)把最后一口月餅塞進(jìn)嘴里,站起身來。
“我就不去了吧?!辈梢逃行┢>氲厝嘀栄ā?p> 懷遠(yuǎn)點點頭,最后從關(guān)門的間隙里看了一眼,吃飽了的小白還窩在生菜堆里呼呼大睡。
他無奈地?fù)u搖頭,“真是只懶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