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仲余停了姜緡的藥,她仿佛靈魂出竅之后又回到軀體一般恢復了意識。然而時間又向前推進了一些,濮國換了主人,稱了臣,舊濮王死了,姜氏嫡系一脈要么死要么降,等待她的皆是崩塌毀滅的消息。
仲余不知道,對姜緡來說清醒和渾渾噩噩,哪個更殘忍。
“你好些了么?認得我是誰么?”仲余溫聲問姜緡。
巫醫(yī)給的藥讓姜緡終日昏昏沉沉,卻并非虎狼之藥。除開神智迷糊,這些日子姜緡被照顧得很好,她恢復了和潤的氣色,櫻桃嘴唇,花瓣臉頰,眼眸透出的光宛若月光一樣皎潔。
姜緡已經(jīng)醒了。她環(huán)視四周,自己坐在塌上,屋中陳設精簡而雅致。她抬眼向外頭望過去,窗戶外是寬敞的庭院,有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蔭撒到院中,一切陌生而靜謐,卻與她毫無關系。
姜緡雙眸聚焦到仲余臉上,清亮的瞳孔印著他緊張的臉。她微微皺起眉頭。
仲余道:“我是姒無余,姒少康之子?!?p> 她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里是綸邑?!?p> 她仿佛沒聽見一般,又自顧自看了看四周,不知在想什么。
仲余以為她清醒過來會對自己又罵又打。怎么這樣平靜?怕是喝藥喝傻了?仲余出了冷汗。
“姜緡。”他試著喚她。
在她昏昏沉沉的時候,他喚過她“緡兒”,也曾對著她枯坐良久,考慮如何才能阻止一個鐵了心想要死去的人。世事變幻,若她知曉外界的變化,恐怕更會傷心。不知為何,仲余就是希望她可以活下去,似乎在他心里,她活著,這個世界就不至于那么糟糕。
姜緡別過臉去。
她記得他。她吃了藥渾渾噩噩的時候,對仲余留下了印象。他每日都來看她,同她說話,將自己的煩惱和過去告訴她。
他以為她不會記得,她希望自己不記得。
以前總有人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姜緡想,如果是刻骨的仇恨呢?如果仇恨摻雜上了復雜的糾葛呢?傷人者向她展示了自己的傷疤,除了讓她更加恨,也讓她憐憫。
愚蠢的無知的憐憫,姜緡想。她開始恨自己。
她真希望永遠都迷失在渾渾噩噩中不要清醒過來?,F(xiàn)在這么清醒,面對他變得很難,而面對自己也變得痛苦。
姜緡開口問道:“你停了我的藥,是因為弋王下葬了么?到了需要我的時候了么?”
她太平靜了,仿佛仍未清醒一般。可是她眼神清明,又哪有一絲彷徨?她的樣子不像是去赴死,倒是去赴一場約會,仲余覺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塊滿是倒刺的木頭,渾身刺痛。
“并非如此?!敝儆鄾Q定對她說實話,“偽王寒浞之子寒戲罪大惡極,襄助寒浞謀反,還重傷了王子予……他的尸身已被剁成了肉泥,我是不會讓你給一堆爛肉陪葬的。”
“你說什么?”姜緡忽地站起來。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她厲聲喝道:“你說什么?”
方才的平靜消失了。姜緡渾身顫抖,臉頰急速的失去了血色。
天下初定,無數(shù)血漿凝固成歷史。寒氏從不可一世到一朝傾覆,夏后氏從四處躲藏到卷土重來,有太多宗室牽涉其中,支持了勝者的宗室揚眉吐氣、欣欣向榮,支持了敗者的則被勝者踩在腳下,交出命運的控制權(quán)。
仲余在綸邑見證了政權(quán)更替的拐點。
雍伯靡大勝而歸生擒了寒浞,對他處以凌遲之刑尤覺不解恨,又對等待下葬的寒戲的尸身行了菹醢之邢。
若不是寒澆早些時候在過邑被季予刺殺早已下葬,只怕也逃不了同樣被剁成肉泥的命運。
伯靡早年被寒氏排擠迫害,如今擁戴之功風頭正勁,而夏后需要宗室支持,伯靡如此行事,無人會阻止。
“為何會如此?”姜緡猛地轉(zhuǎn)向仲余,“他都死了,你們連靈魂也要詛咒么?”
世人皆相信人死后會進入幽冥之地。毀人尸首,意在詛咒亡靈的歸處,雍伯靡確實惡毒。仲余徒勞解釋道:“不是我父親,是雍伯靡……”
“有何區(qū)別!”
沒有任何前兆,大顆大顆的淚珠涌出姜緡的眼眶。她溫柔秀美的臉籠罩在憤怒和悲痛中,被淚水很快打濕。她喘不上氣了,哭泣讓她原本殷紅的嘴唇變成了紫色。
仲余擔心起來,走近她身邊:“別哭了,你這樣子很嚇人?!?p> 仲余腦中紛亂。她作為人犯被抓住時沒有哭過,她得知自己會成為人牲時也沒有,她跟在寒戲的棺木后頭走了一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
仲余曾想,或許姜氏和寒氏的聯(lián)姻是她不情愿的,是以她才如此涼薄??墒乾F(xiàn)在又算是怎么回事?難道她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和寒戲死后幽都再見,故而對于死亡才這般坦然甚至期待?
她對寒戲深情到這地步了么?仲余煩躁起來。
仲余的腰后別著銅刀,是他慣常佩戴的,自己并未在意,然而姜緡卻看在眼里。他甫一靠近,姜緡便猛地撞向他,伸手邊去拔那把刀。
嘩啦一聲,刀出鞘了。
“姜緡!”仲余驚呼。
在仲余的想法里,姜緡沒有放棄自盡的念頭。他盤算數(shù)月都在考慮如何令她活下去。此刻她受了刺激,更是擺明了要自刎一般,仲余想也沒想就撲向她,去搶奪那刀。
只是沒想到,姜緡的刀口是對著仲余的。她大喊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向仲余砍了過去。刀鋒帶著冷光,正對著迎面而來的仲余,他下意識一偏頭,這一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唔。”仲余痛呼。
冷硬的刀切入人的軀體,除了遇到阻力的奇怪手感,還有迸射的鮮紅血液。
須臾之間,仲余的血濺到姜緡的臉上,是溫熱的,她卻感覺被燙到了一般打了個哆嗦。
這個遲疑令仲余觸到了刀柄,然而姜緡下一個動作便是將刀一橫,遞到脖頸邊。
“不可!”仲余更加大聲的喝了一句。
可是姜緡怎會聽他的?那刀鋒已經(jīng)到達皮膚,仲余不知哪里來的閑心在這極短的一瞬間還瞧了瞧她的脖子,那么細瘦,若留了個疤應是相當顯眼。他的眼比手快,手比腦子快,電光火石的剎那手掌向前遞了幾寸,撲哧一聲,作了銅刀與姜緡脖子之間的肉墊。
仲余的手立刻鮮血淋漓。他這回來不及呼痛,反手一絞,奪走了姜緡手中的刀。
“王子!”門外有人焦急的喊了一聲。
是仲余的貼身護衛(wèi)?!盁o事?!彼f道,“不要進來。”
紅得刺眼的血淌到仲余的衣裳上,姜緡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好像被黏住了一般挪不開。
仲余將刀扔到地上,捉住姜緡的雙手。他的手上有傷口,稍稍牽動血便流得更多,他面露痛苦,卻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你怎么這么傻。”他喘著氣,“你想殺我,砍一刀怎么夠?你得接著砍,砍到我斷氣才能停手?!?p> 這是什么話?瘋狂。姜緡想,難道自己沒能殺了他,他在替自己遺憾么?他竟然想死?一直以來想死的人不是自己么?
仲余像是在責備姜緡:“傻姑娘,你殺了我又有什么用?我死了,你如何走得出綸邑?你連這個院子都出不去?!?p> 殺不死他,又殺不了自己,姜緡的憤怒脫口而出,“你想怎么樣?”
“我……”仲余頓了一下,“姜緡,你想要如何?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幫你?!?p> 手里是濕滑的鮮血,別人的血,一種奇怪的感覺攫住了姜緡,甚至讓她稍稍忘記了方才的悲痛。
她瞪著仲余,“我要回濮國,我要見我父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