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姜繾離開綸邑,從寒至暑,季予的日子如同馬背一般顛簸。他又開始了四處游歷,去到了越邑更南的部落,甚至順手幫助當?shù)氐姆里L氏平息了一些族內的騷亂。之后巫王邀請夏后氏來見證圣童的選拔,他想也沒想就來了巫咸。
只有這樣忙碌,季予才會覺得內心平靜些。
端沐氏未能成功選出圣童,季予并不意外。
在夔邑時,季予曾想,端沐氏將春祭辦的這樣盛大,巫咸的百姓或許都聽說了此事。若是姜繾也知曉了,聽說了自己就是大祭,她會來嗎?這想法盤衡在他腦中,直到那天他一眼在人群中認出她。
她來了,他的心情無法形容。
季予有太多的話想要問她,卻因患得患失而未曾開口。在這場從暗戀到明戀再到苦戀的巨大失敗中,他陣地盡失,卻始終保留著風度。在夔邑的那天,他放她走了。他恨她不辭而別,又害怕她真的徹底消失。
今日在這里重逢,季予心底泛出一絲欣喜,仿佛是在心里較了個勁之后,贏了小小的勝利。
季予湖水一般的雙瞳泛著不平靜的波光,他追尋著姜繾的視線,問她:“綸邑一別,你可曾……覺得孤單?”
這問題簡直沒頭沒腦,可姜繾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她沉淪在吞噬一切的低落情緒中,覺得孤單極了。
季予也曾覺得孤單嗎?姜繾心刺痛了一下,這都怪自己。
姜繾抬起頭,回答他:“孤單的時候,你就看看星星。”
季予凝視著她。
“……每當我覺得孤立無援、心里空蕩蕩的時候,我就會去看星星。我的父親、母親、兄長,他們都變成了星星了,在同一個地方陪伴彼此,等待著我。將來你我也會變成星河中的一顆,到那個時候,無論世事如何,人生已是過往,與萬千星辰一起懸掛于天際,便再也不會孤單。”
若不是姜繾的容貌仍青春純美,季予幾乎要懷疑她是否已年過半百,才能將人生看成一場通向死亡的星河。
究竟經歷了什么,讓她說出這樣一番話?
她也有無數(shù)個心痛失眠的夜晚么?
她可知道,自己的孤單只因她而起?
姜繾面對孤單的方式那么倔強,季予不忍再將自己的孤單歸咎在她身上。
他放棄了,不想再拷問她。
季予道:“巫咸國中出了亂子。今日來尋你,是有要事需要你幫忙?!?p> 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起尸橫遍野的駑安和平湖,說起他們從平湖寨中僥幸救回三名寨民,說起卜朔亦束手無策。
姜繾心中泛起驚濤駭浪,她即刻想起遇到蘿兒的那個晚上,她也是從死人堆中帶回的蘿兒,就如同季予從平湖帶回那幾個病患一般,仿佛是從幽冥深處奪回的。
季予道:“那幾人昏迷不醒,卜朔說可能是中了巫毒,卻不知如何救治。我想著似乎蘿兒亦有同樣的經歷,便來找你了。那時你是如何救回蘿兒的?”
姜繾又是一驚。巫毒的秘密,姜繾從她母親那里獲得了少許,可是母親從未教過自己如何解毒。蘿兒的身世卻是她更大的秘密,從夔邑開始,巫櫻已經懷疑了蘿兒,若她知曉蘿兒并非自己親生……
姜繾不由打了個寒顫,“王子,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樣?!?p> “那三個寨民性命危在旦夕,卜朔又一籌莫展,我想著既然蘿兒……”
“王子!”姜繾打斷他,“蘿兒的身世我本不欲與任何人說起,那時,那時……”她說不下去了,彼時氣氛恰當,她同季予說起過蘿兒的身世,卻沒想到后來卻有了圣童這件事。她不得不更加小心些,慎重道:“還請王子不要對旁人提起?!?p> 季予安靜了片刻,道:“這個自然。你不愿,我便不提。不過那巫毒,你可知如何對付?”
“沒把握?!?p> 季予望著姜繾。他看她的時候過分專注,令姜繾十分別扭。這石窟幽暗,他們二人又挨得很近,姜繾避開他,拎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竹簍。她搭訕著邊朝石窟外走去,一邊說:“我沒騙你?!?p> 季予的手從后方延伸過來,接過了她的竹簍。姜繾一回頭差點撞到他身上,窘迫道:“不必……”
那竹簍頃刻間就被季予背在了背上。他目光跟著她,似受了傷一般沉郁而緘默。姜繾心軟了軟,道:“去大巫家看看吧?!?p> 卜朔將平湖的三個寨民隔離在單獨的宅子里,姜繾去看了一眼,他們昏睡不醒,皮膚泛出不健康的粉紅,“皮膚泛紅,確實……像是巫毒?!苯`對卜朔說。
卜朔奇道:“濮女認得巫毒?”
虞丙、巫櫻和卜衍也在,姜繾含糊道:“從前在濮國時聽聞過,巫咸國的毒蟲毒物都有名得很。”
卜朔嘆口氣,“我活了這幾十年,也只是聽說過,卻從未親眼見過人中巫毒,亦不知有人中了巫毒還能生還的。濮女,關于這毒,你可還聽說過別的傳聞?”
姜繾細密的眉毛皺成了一個疙瘩。
大巫卜朔行醫(yī)幾十年了,熟知巫咸山中的各類藥草,遠近寨民有何病癥都會求到他這里醫(yī)治。自己剛來寶源山時無所事事,阿媼便讓自己來給大巫打打下手,日子久了便也識得了許多藥草。
后來與卜朔之子卜衍接觸得多了,他便時常來纏著自己,姜繾不得不疏遠他一些,便經常獨自采藥販藥,大巫家中就來得少了。姜繾對卜朔一直既敬佩又感激,加上他又是阿媼的親人,姜繾對他和衍亦感覺如同親人一般。
想來對這樣的疑難雜癥大巫一定是沒有辦法了,才會連她這樣的小學徒都要與之探討一番。姜繾想了想,決定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他,哪怕會讓巫櫻起疑,她的良心不允許她有所保留。
“大巫,”姜繾道:“從前我聽聞,紫藤可解毒。倘若這幾個人無藥可醫(yī)只能等死,不知能否一試?”
“紫藤?”卜朔和季予同時問道。
姜繾緊張的瞧了一眼季予。母親從來沒和她說過巫毒如何解,但是山坳中的那個驚恐夜晚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蘿兒的族人死得不明不白,姜繾事后想起來,猜測那些人應是中巫毒而死。
姜繾回憶,母親曾對她說,巫毒兇惡,可殺人于無形??墒且粋€寨子的人都死光了,唯獨蘿兒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幸免于難,又是為什么?她回憶起那時,不知為何蘿兒在一樹巨大的紫藤花下,后來她漸通藥理,從卜朔那里了解到紫藤正有解毒的功效,反復琢磨才想明白,說不定冥冥之中便是那紫藤保護了蘿兒,讓她撿回一條小命。
季予亦看著姜繾,漸漸滑入深思。
姜繾曾經向他吐露過的,如今卻不肯讓他再提起的秘密,其中似乎藏著更大的隱情。他是一點即透的人,卻在姜繾這里屢屢碰壁。
他遇到了一個驕傲又難懂的謎,而他渴望那個謎底。
卜朔道:“解毒的藥甚多,為何偏偏是紫藤?”
巫櫻瞧著姜繾,表情認真起來。
姜繾在她的注視下心跳加速,語氣卻越發(fā)平靜,“如今正是紫藤花期,我想著大巫從前教過我,應季的新鮮藥草,效果比曬干的要好,便覺得是現(xiàn)下最好的選擇?!?p> “應季的……”卜朔思索著,“不錯!那咱就死馬當活馬醫(yī),找些紫藤,老虎耳,魚腥草這些個新鮮的解毒藥草,制成藥給他們試試!”
只要有紫藤,姜繾覺得可以一試。她頷首:“是,就依大巫的。”
卜朔放松了少許,“還是濮女機靈。我等雖不知這巫毒如何解,卻也不能看著這三人死在眼前而不做為。無論用什么藥,他們的情況也不能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