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童未選出,接下來原本熱鬧的宴席變得十分尷尬,端沐杰摔袖而去,把諸位族長和耆老丟給了端沐其娜招呼。
姜繾心緒不寧,一心想著蘿兒的事,阿莎明則一心想著明日游夔門,央求姜繾同去。
“繾明日也一起去吧,”巫櫻也問,“衍邀了王子予一起去游玩呢。”
阿莎明歡呼了一聲。
想起今日見到季予和虞丙時(shí)他們的態(tài)度,姜繾連忙搖頭:“夔門山勢險(xiǎn)峻,蘿兒人小不便攀爬,明和櫻去吧?!?p> 阿莎明眼巴巴的看著姜繾,姜繾明白她的意思,好笑道:“明只管去玩,我和蘿兒定會等你一起回寶源山?!?p> 有飯食被陸續(xù)呈上來,姜繾不得不陪著巫櫻和阿莎明繼續(xù)枯坐。
蘿兒白日里吃了許多夔邑小食,此時(shí)已然不餓,被姜繾哄著又喝了些肉糜粥。
卜衍忙完了手頭的事務(wù),過來陪著巫櫻一起用飯。他和巫櫻聊著今日的事情,兩人靠得很近,聲音低低的。
姜繾生出些感慨:衍能這樣幸福,她覺得很好。既然當(dāng)初拒絕了衍是對的,那么離開予也會是正確的,他也會有自己的幸福。
姜繾抬頭看了看季予所在的方向,他和那端沐其娜也很登對。
姜繾的視線觸及季予,立時(shí)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她。她連忙低下頭。
“怪了?!蔽讬炎Я俗Ы`,“我怎么覺得今日王子予總是瞪著你?你可是得罪他了?”
連櫻也瞧出了他的異樣。他那樣看自己,定是因?yàn)樗牟晦o而別,又或者是因?yàn)樽约浩垓_了他。他憤怒,恨她,她能明白,可是直面他審視和責(zé)問的態(tài)度,卻讓姜繾恨不得奪門而逃。
還有他那句“你為何來夔邑”。
姜繾轉(zhuǎn)過頭:“櫻,王子予來夔邑,是眾人皆知之事嗎?”
“那是自然??!沐王這樣高調(diào),將巫王的風(fēng)頭都搶盡了,巫咸上下有誰不知?”
我就不知道啊……今日的情形,想必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一定不想再次見到自己,可是自己卻還是出現(xiàn)了,委實(shí)厚顏了。
煎熬到宴席尾聲,蘿兒許是玩得累了,在姜繾懷抱中睡著了。姜繾起身向巫櫻等人辭行。
“繾!”巫櫻叫住她,“我姑母在夔邑有個(gè)別苑,繾和明今晚就與我同住吧。”
阿莎明自然十分高興,姜繾卻不肯打擾卜衍和巫櫻新婚的幸福。“馬車仍在逆旅,”她一邊說著,一邊背起蘿兒,“待從夔門回來,明來逆旅找我和蘿兒,一起回寨子去?!?p> 然而走了一會兒姜繾后悔了。夔宮正殿外頭是曲折的回廊,而庭院又這樣多,她迷路了。
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天空卻仍有些微弱的亮光,照進(jìn)靜悄悄的庭院里。
蘿兒趴在姜繾肩睡得香甜。姜繾努力回想進(jìn)入夔宮時(shí)走的路,辨認(rèn)著方向。
不知轉(zhuǎn)了幾個(gè)彎,姜繾忽然聽到說話聲。
“……王子今日很不同?!?p> “哪里不同?”
竟然碰到端沐其娜和季予。他們在黑暗的回廊中說著話,姜繾轉(zhuǎn)過一處轉(zhuǎn)角差點(diǎn)撞到他們身上。她一點(diǎn)也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回過頭來雙雙看著她。
端沐其娜最先反應(yīng)過來:“你是何人,怎么偷聽我們說話?”
姜繾已經(jīng)在心里責(zé)怪了自己一百遍。她向后退了一步,努力平靜的說:“宗姬,我只是路過此處,并非偷聽?!彼窒蚝笸艘徊剑挥X得很不自在,補(bǔ)充道:“我這就走。”
“等等?!奔居枳吡诉^來。
姜繾暗自叫苦,她重復(fù)著:“我這就走了?!?p> 庭院昏暗,端沐其娜也向前走了幾步。她看不清姜繾的臉,卻認(rèn)出了她的聲音。
“你是今日在集市的那個(gè)金花?竟然又來糾纏王子……”端沐其娜尖利的聲音在安靜的庭院中聽來格外刺耳,“在集市時(shí)我就覺得奇怪,王子為何親自去找這女子,現(xiàn)在她又鬼鬼祟祟跟著我們,王子,你們不會有什么吧?!?p> 姜繾連忙道:“宗姬,你誤會了……”
季予打斷她,向著端沐其娜道:“與你無關(guān)?!彼洲D(zhuǎn)向姜繾,“跟我走?!?p> 端沐其娜驚訝得瞪大雙眼,王子予來夔邑這些日子,對她一直和顏悅色,從未這般噎過她。眼前這女子衣裳黑沉沉的,她記得白天的印象,不過是個(gè)極普通山民。方才自己那樣說,不過是想激一激王子予。
自從王子予來夔邑,沐王便讓她牢牢盯著王子予,一方面讓她打探圣巫的消息,另一方面,若能成功嫁給夏后氏,那么端沐氏在巫咸的地位將超過巫氏,家族崛起指日可待。
這件事一開始端沐其娜是不情愿的,但是自從她接觸了季予,一切就變了。她找了各種借口跟著他,他客氣的接納了她的存在。他甚至同意了在春祭上做大祝,令沐王十分有面子。
這些日子端沐其娜是那么開心,時(shí)常覺得自己飄在云上,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的父親在王子予宣布結(jié)果前,都確信圣巫的信物是那個(gè)骨杯,原來他是在利用她獲得沐王的信任,她得到的那些關(guān)于圣巫的消息,想來不過是他放出來的煙霧。
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擊碎了端沐其娜的驕傲,她帶著哭腔道:“王子予,你這是什么意思?宴席還未結(jié)束你就要走么?”
季予看向她,“夔姬,圣童的事已經(jīng)了結(jié),我自然不會再留在這里。你可能不相信,此事能如此結(jié)束,對端沐氏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厝ズ煤脛裾f你父親,莫要太過貪心。”
他聲音冰冷,好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箭一般直接將端沐其娜釘在原地。少頃,季予回過頭,拽著姜繾轉(zhuǎn)過走廊向外走去。
姜繾雙手托著蘿兒,不便抽回手,只好說,“王子你松手吧?!?p> “你認(rèn)得路么?”
姜繾猛地愣住。
想起剛才端沐其娜和他的模樣,姜繾雖不知道詳細(xì),卻看出自己的出現(xiàn)令他們起了矛盾。她不安道:“那個(gè)宗姬……”
季予停住腳步,看著她。
姜繾一疊聲問道:“她可是誤會了?我并非有意跟著你們。不如我去和她解釋清楚?還有,端沐氏和圣童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繾的問題如同拋到墻壁上,季予沉默著,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團(tuán)冰冷的氣息。
姜繾只好住嘴。
他在生氣么?他恨自己么?借著微弱的光亮,姜繾看到他的雙眸深得如同黑色的漩渦一般,將她牢牢罩在其中。
姜繾心慌起來,她簡直有種感覺,若自己不趕快挪開目光,就一定會跌進(jìn)那漩渦中,再也無法出來。
真糟糕,人情債果然是最難還的。這是他今日第二次這么看她,她不想懂那個(gè)眼神。
姜繾稍稍偏開頭去,沒想到他卻忽然伸出手,將蘿兒接了過去。
“不……”姜繾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蘿兒被抱走,她的背上立刻一輕。
蘿兒睡得正熟,經(jīng)此挪動立刻不滿的皺了皺眉頭。好在季予的手有力又穩(wěn)健,他將蘿兒放平,小心翼翼抱在懷中。蘿兒換了姿勢似乎睡得舒服了些,竟往他懷中鉆了鉆。
“便是去今日那逆旅是么?”
他不由分說將蘿兒抱著就走,姜繾無法,只好任由他領(lǐng)路。
兩人一路無話,那種怪異的氣氛就彌漫在季予和姜繾之間。從前的季予讓人如沐春風(fēng)般熱情,如今卻判若兩人。姜繾努力平靜著,實(shí)際卻連看他一下都需要再三猶豫。至于為什么他要送自己,她不愿意想。
夔邑的街道早就散了白日的喧囂,黑乎乎的街市安靜極了,如同季予沉默的背影,在黑夜中濃厚而沉重。
其實(shí),已經(jīng)沒什么需要解釋了。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姜繾對自己說,無論自己有什么苦衷,那樣離開綸邑就是做出了決定,她雖然應(yīng)了他,也親手做了了結(jié),就算今日再次重逢,也不過是事出偶然,不必再深究其中的意義。
想必他也這么認(rèn)為。
逆旅已經(jīng)鎖門,敲了半天主人家才過來開門。那主人本頗有些抱怨姜繾回來晚了,打量著季予生得高大軒昂,不敢得罪他,開了門便識趣的走開了。
姜繾連聲謝了,從院中馬車拿出蘿兒睡慣的被褥,鋪到房中床上。蘿兒被季予小心放下,翻了個(gè)身,沒有醒,姜繾終于舒了一口氣。
院中所有旅人都早已熄燈,四下漆黑,進(jìn)到房中姜繾和季予難免有些觸碰。姜繾感受到他的氣息,覺得不自在起來,她徑直走到院中。
馬兒在墻邊石槽拴著,主人家白天喂了草,那馬兒此刻似乎在反芻,輕輕咀嚼著。
姜繾向著身后說:“我去照看馬兒,王子……今日……”
她今日不幸闖了禍,惹了那宗姬誤會,只怕自己欠季予的又多了一筆。姜繾想和他道歉,卻說不出口。
季予慢慢踱到院中,他低著頭,姜繾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跟到馬槽,與她并排立著。
姜繾不敢回頭看他。她怕看到他眼里的光,怕多看一眼,她就會后悔,會推翻之前所有的決定。
良久,季予嘆了一口氣,道:“你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是在同她道別么?姜繾心中一酸,她想說的很多……
從大夏那樣離開,欺騙了你,很對不住??墒侨绻匦聛硪淮危也恢廊绾尾拍懿粋δ?。予,這一定是上天對我的捉弄,你不必原諒我。
可是她不能對他說這些,一個(gè)字也不能。事已至此,她希望他能忘了自己,像衍那樣,可以獲得真正的幸福。
她咬咬牙,“王子……”
“罷了,”他打斷她,“不必說了,我不想知道?!?p> 季予轉(zhuǎn)身離開了逆旅,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清瘦又蕭瑟。有水汽充盈了姜繾的眼眶,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shí),他早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