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季予不肯娶婦,婦姚十分著惱。孟衡和仲余都已娶婦,如今就剩下季予這塊兒心病未除。
姒少康早年人生顛簸,王庭人丁不算興旺,嫡系加上庶出子女也不過區(qū)區(qū)三人,王婦所出只有孟衡和季予。孟衡和叔蕊去年旦下一名男嬰,此為少康之嫡長孫。國中眾臣紛紛慶賀,孟衡的地位日漸鞏固。
可婦姚卻無法不擔(dān)心。如今國中事務(wù)姒少康都交與孟衡操持。他行事穩(wěn)妥,六卿多有贊譽,又有雍伯靡這個大宰支持,婦姚不曾為其擔(dān)心。若有一天他登上寶位,婦姚也甚是贊同。
可是大宰卻是隱患。
雍氏氣勢太盛,在過去的日子里,婦姚偶爾能感覺到伯靡對季予的敵意?;蛟S是有仍國和有虞國對季予的親近令他產(chǎn)生了戒備,這種天然的矛盾,在夏后的威嚴之下并不明顯,但是此后幾十年,很難說不會生出摩擦嫌隙。若以后孟衡做了夏后,季予的性命要維系于長兄和伯靡的仁慈之上,而沒有自保之能力,將來她死了也不能瞑目。
好在虞氏和仍氏十分欣賞季予。
當(dāng)年季予領(lǐng)虎士伐弋邑,虞伯和仍伯之子分別為左右司馬。共同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讓季予贏得了虞伯和仍伯的贊譽,他們贊王子予智勇無匹,有先祖大禹之風(fēng)。
婦姚令虞伯和仍伯獻來宗姬,置于瑜宮,和季予的琉宮僅一墻之隔。自季予歸夏,宮中便鶯鶯燕燕,熱鬧繽紛。孺子,不是說不娶不識之人么,便教你都認識認識。
季予覺得煩悶異常。每日除了睡覺,便整日混跡戍防虎士中,不回琉宮。
虞丙見季予又早早來到戍防營中,抬手便來推他,“走走走,王子再來這里,王婦大概要治我等虎賁的罪了。”他學(xué)著婦姚的口氣:“每日只知騎馬射箭,不思政務(wù),不娶婦生子,不知何時才能收心!”
季予眉毛一挑:“你還說我?是誰死乞白賴要和我賽馬?又是誰輸了叔朋一箭便要鬧絕食?你怎么不收心呢?”
“哇……嘔……王子怎么戳我痛處!”虞丙痛心疾首道:“明明是一陣妖風(fēng)吹歪了我的準頭,讓叔朋那個傻大個兒僥幸贏了罷了,我可是虞國神箭,怎么會輸給他!”
季予嗤笑,“又來了!虞國神箭?好賤,好賤……”
鬧了一陣,虞丙收起玩笑,正色道:“王子,有時候我可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各方國獻女大多美貌可人,娶來便是,何必與王婦起爭執(zhí)。”
“母親雖是為我好,卻思慮不夠周詳?!奔居杵狡降目粗h方的曠野,“我若娶了你虞氏或者仍氏的女子,雍人支持我長兄,虞伯和仍伯支持我,朝中便會自成兩黨。到那時,要將我長兄置于何地?讓君父在我兄弟之中艱難抉擇,何其不孝?”
虞丙愣在那里,仿佛不認識季予。他仍是不服:“有仍國那邊我不敢保證,但我父親斷不會如此昏聵。只是尋常聯(lián)姻,如何就威脅到小王了?你想想王子余,不也娶了姬氏宗姬么?”
季予轉(zhuǎn)頭看著虞丙:“我次兄是庶出,與我又不同,至于我。。。只是想清靜些罷了。若夏人自起紛爭,是何等愚蠢?再者,我只愿娶心悅之人為婦,不想糊里糊涂的將就一生!”
虞丙張口結(jié)舌。良久,他鑿了季予一下,“我族妹有何不好?堂堂虞國宗姬,竟讓你如此嫌棄?看我拳頭?!?p>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纏斗到一起。
無論高陽承如何勸說,姜繾始終不愿離開寶源山。
數(shù)輩以來,高陽氏一直曾是濮伯器重的臣子。高陽承自小出入王庭,與姜氏宗族的宗子宗姬們一起學(xué)習(xí)過課業(yè),一起玩耍和長大。
還記得那時父親讓自己與寒氏聯(lián)姻時她的憤怒和羞惱。在姜繾曾經(jīng)幼稚而模糊的想象中,她以為自己會嫁給高陽承,永遠留在濮國??烧l能想到長大后的光景是這樣的呢?
姜繾并不執(zhí)著于年少時的回憶,卻發(fā)覺高陽承仍在執(zhí)著。她遺憾歲月改變了他們二人,令他們漸行漸遠。
終于到了高陽承要啟程的那一天。
“繾兒,”高陽承深深看進她的墨瞳:“跟我走吧。我濮人總是要在一處的?!?p> 歲月沒有磨去他的意志,姜繾感到一絲安慰。離別在即,又心中充滿酸澀。
她咬著自己的嘴唇,遲疑道:“承,你……”
你留下來,好不好?
這個世界上除了高陽承,已沒有人更了解她的過去。
她是希望他留下的。
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待在那個小寨子里,姜繾想,她會愿意嫁給他??墒撬胍暮妥约航K究不同。望著他躊躇滿志的樣子,姜繾說不出口。
“繾兒,別再猶豫了。我是你承哥哥啊。記得年幼時,你和緡兒不是總想和我一起玩么?讓我照顧你一生,好嗎?”
她心中猛地一抽。他提起了姐姐。
姐姐曾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她想。
那時的父親躊躇滿志。他曾說,繾兒最美,嫁于寒戲定能牢牢抓住他的心;緡兒呢,性情率真可人,嫁于高陽承,可維系姜氏和高陽氏的世代情義。
彼時承是濮國最英俊的男子,最勇猛的虎士,連兄長都對他敬佩有加,父親也十分看重他,想把姐姐嫁給他。
后來寒氏崛起,父親便計劃著將自己嫁過去,與寒氏聯(lián)姻。自己懵懵懂懂,卻始終不同意此事,心里除了對寒氏的迷茫,還有一份無人知曉的模糊情感。
她記得那時對姐姐的羨慕,以及對父親的不理解。
因自己不肯聽話,父親那時很惱火。
之后……姐姐自請聯(lián)姻,嫁了弋王寒戲。她那么善良,最后卻替我去死。
她那樣玲瓏柔弱的女子,弋邑被攻破時,不知是如何被侮辱而慘死?
姜繾閉上眼,面色慘白。她今日仍能活在世上,是因為與姐姐交換了命運。
姜繾的傷心一覽無余,高陽承見她難以振作,不禁道:“繾兒,莫要再躲在此處了。如今族人在登葆山等你我。待我辟地建寨,便來接你。你是我濮人的宗姬,有你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
“我不是什么宗姬了……”
她的猶豫令高陽承疑心。瞧著她,他倏然問道:“繾兒,蘿兒……究竟是誰的孩子?”
姜繾一窒。他終于還是問起了此事,想來這些天他每日對著蘿兒,一定滿腹疑問。
“蘿兒……自然是我的孩兒?!?p> 高陽承沒再問下去,卻皺起了眉頭。他的眉濃黑整齊,如此輕輕一皺,在姜繾看來卻分外顯眼,如同一個觸目驚心的疙瘩。
她終于想清楚了,自己如何能跟著他去呢?蘿兒還那樣小,去了登葆山怕是會吃些苦。他若心存芥蒂,她能夠理解,卻不能讓蘿兒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成長。
所以他們二人,最終還是無緣的。姜繾沖他笑了笑,那笑容已滿是道別的意味。不能說沒有遺憾的,可是即使再遺憾,生活還是要繼續(xù)。
高陽承拍馬而上,卻遲遲不忍動身。
姜繾立在下風(fēng)口,凱風(fēng)將她的碎發(fā)吹起,猶如神女般遺世而獨立。
高陽承回過頭,猶豫片刻后安慰她道:“繾兒,我當(dāng)初尋你時,也曾打聽過緡兒的下落。弋邑陷落后,我曾悄悄潛入尋過緡兒,并未聞得她的死訊。你不必太過傷心,或許……她沒有死?!?p> 他又說:“待我安頓好,再來接你和蘿兒,如何?散落的濮人我會聚起來,破碎的濮國我要重新建起來,繾兒,你且等著我,定不會叫你失望!”
風(fēng)越發(fā)猛烈了,高陽承的發(fā)辮隨風(fēng)舞動,讓他看起來又狂又野。他還在說著什么,可是后頭的話姜繾一句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