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竟是夏國王子?”姜繾望著前方的樹木,神色陰郁。她坐在馬上,卜衍牽著馬一邊引路,一邊將原委和她細細說來。
“應是不假。聽聞夏后少康有三子,他自稱季予,那便是最小的那個了。”
衍走在前面,將季予和他的臣仆甩開一段距離,“他們一行人四處游玩,昨日大雨,這些人如落湯雞般來到寨中,央著我父親給他們找向導,上山尋這王子予。我本就要上山尋你,索性便帶著他們一起?!?p> 姜繾用力捏著韁繩,拽得太緊,手有些微微發(fā)抖。
良久,她問道:“昨日有土石塌方,寨中可有事?”
“寨中眾人皆無事,”卜衍嘆了口氣,“但禾田被沖毀了許多,父親說天神發(fā)怒,要祭蚩尤呢?!?p> 姜繾了然。巫咸國諸部落都敬蚩尤,輕天帝,寶源部亦是如此。
“王子,我等昨日擔心了一整晚,幸而你無事?!毙〕加荼皇譅恐R,高興說道。
季予騎于馬上:“這馬雖矮小,卻靈巧壯實,山路陡峭竟也如履平地,實乃良駒?!?p> “正是,”虞丙拍了拍馬的頸項,“晨起進山時我見這里的馬皆可爬山,也是驚異不已,但那卜衍說巫咸國的鹽和茶,全靠這滇馬翻山越嶺帶出去,世代如此哩。”
季予頷首,望向前面的二人。只見那卜衍牽著馬,身姿挺拔,濮繾坐在馬上背影纖細,兩人切切低語。他眼中現出一絲失落。
眾人行了半日,順利下到寨中。寶源部的族長卜朔得知夏國王子來寶源山行獵,特在山下寨中設宴席招待。
寶源山地處邊陲,巫族卻并不閉塞。夏國在巫咸國以東,巫水就能將消息傳到。
昔日寒浞與夏后相奪權,差點就將夏后氏全族殺光。相妃后緡被母族有仍氏救走,藏于有仍國,生下遺腹子姒少康,便是后來的夏后少康。少康長大后得知自己的身世,勵精圖治發(fā)誓要復國,并娶了有虞氏之女姚姬。少康得有虞氏,有仍氏支持,又拜夏之舊臣伯靡為大宰,大敗寒浞。聽聞寒浞二子寒澆、寒戲力大無窮,勇猛無匹,卻被少康與婦姚之子季予分別克于過邑和弋邑,足見季予此人英偉智計,更勝一籌。
卜朔見季予乘馬而來,下馬嫻熟爽利。他衣衫雖有些臟污,卻面含淺笑,不見一絲局促。昨日寨中來人具是他臣仆,眾人雖急迫卻十分守禮,那小臣還贈了卜衍兩貝央求他上山,并無脅迫,可見季予御下甚嚴。卜朔暗自贊嘆。
“前日貞人占卜,有祥瑞出自東方,不想竟是王子遠道而來?!辈匪废蛩欢Y,“我巫咸國,寶源山部甚榮幸?!?p> “大巫,”季予微笑還禮:“叨擾了。”
“此次來巫咸是為行獵嗎?”
“不僅如此,”季予答道:“聽聞寶源山有鹽泉,特來此拜訪,欲換些鹽石回夏?!?p> “王子可見過巫王?”
“自然。予一來巫咸,便去了豐邑拜訪。便是巫王向予提及,鹽泉宏偉,可以一觀?!?p> 也是意料之中。巫咸國素以鹽礦聞名天下,各鄰國、部族時常派使者前來換鹽。
卜朔敬上當地土產飯食以饗王子與眾臣仆,一一引薦山寨眾人,又令巫女獻舞。
扎染彩衣裹身,巫女個個窈窕青春。她們頭上戴著精巧的銀飾,配著歡快的歌聲,叮叮作響。
眾人陶醉其中,虞丙捅了捅季予,“王子,快看那巫女,中間最貌美的那個,她一直看著你呢。”
季予隨意瞧了那人一眼,笑道:“就你話多。你可知巫國女子若心儀男子,會以山歌試探。”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卜衍和濮繾皆不在席上,笑容頃刻淡了下去。
“這巫女眼光不好?!庇荼_始掰手指,“姒予,喜好下河、上樹、刨坑、手撕獵物,一不高興就離家出走,一眼看不著就成失蹤人口,既不省心又不省錢,有小臣穩(wěn)重嗎?沒有。有小臣好看嗎?也沒有。怎么她就看上你了呢?”
季予好笑道:“行行好,下次再有人看過來,你就替本王子擋一擋,反正你臉這么大,擋得住的?!?p> 筵席過半,季予漸漸飽了,便起了個話頭:“丙,那卜衍怎的沒來宴席?你不是說他是大巫之子么?!?p> “他確為大巫之子,不過小臣見他帶著那濮姬離開了,想是那女子足上有疾,身體不適?!?p> “濮姬……”季予斟酌道,“是卜衍的婦人嗎?”
“然也,小臣見他二人十分恩愛呢。”
“如此。”
因下了雨,山中泥濘暫時去不得鹽泉,大巫安排王子予在寨中住下。
季予每日與臣仆操練干戈,一同吃飯做事,十分親和。王子居住的木樓前每日都有巫女徘徊,還有人唱起熱辣的山歌,引得眾人嬉笑不已。
寶源山物產豐富,又有鹽礦,寨民生活富足。貞人定下后日祭祀蚩尤,是寨中大事,大巫早早準備好山雉兩只,黃牛一頭,只等吉時,并邀請王子予觀禮。
姜繾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腳傷日漸恢復。期間卜衍還帶來羊肉和白面,說是王子予賞賜她的,感謝她在山中機警救了他的性命。
“應該是我感謝他才對,”姜繾對阿媼說,“明明是他救了我?!?p> 回想那日在山中,姜繾覺得這個夏國王子尚算良善。她曾以為自己面對仇敵時,一定會毫不猶豫痛下殺手,如今想來,她有了蘿兒和阿媼這樣的羈絆,而那人卻陰差陽錯救了自己。命運捉弄起人來果真毫不留情。
她要再看看。
姜繾對阿媼說道,“待我足疾痊愈,需要去謝禮。”
阿媼道:“還禮之后莫要逗留。夏后氏之人,避之為上?!?p> 姜繾點點頭。
“……有蚩尤神君,法力無邊,威震四海,庇佑八荒六合,世人無不嘆服,為我九黎之先祖,巫人之守護。敬愿神君念我族人世代供奉,保我巫咸兩儀清明,天道昌順。雍容垂拱,永永萬年?!?p> 卜朔今日身為祝史,穿著吉服,對著神主緩緩唱出祝禱之辭。卜衍將山雉和黃牛放血,用彩錦包裹,置于神臺上,以祀蚩尤。
今日祭祀,寶源山的山民都來觀禮,王子予受卜朔之邀,也在眾人之列。姜繾見他和那小臣丙肅衣斂容,立在神臺下面。他眉目明朗,身形俊逸,在人群中如鶴立雉群。
祭禮完成后,巫民紛紛登上神臺跪拜祈禱。
季予正待離開,見姜繾向他走來,手中捧著一塊彩帛。她穿著鴉青色的粗布衣裳,襯得她白皙又清瘦。
季予目不轉睛望著她,而她眼睛雖看向他,又好像把目光投到極遠的地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子,”姜繾緩緩上前,向他行禮,“近日在巫寨中可習慣么?”
姜繾用棉帛纏著頭發(fā)結成辮子,發(fā)間插著一根小巧的骨笄。季予覺得她那天披散著頭發(fā)似乎更美一些。
“甚好,”季予頷首,“你足疾痊愈了嗎?”
“已無大礙?!苯`奉上彩帛道:“王子在寶源山救我于危難,繾十分感激。此絞纈為我親手織就扎染,獻與王子。”
季予面上閃過不加遮掩的笑意,眸中的暖意讓人如沐春風。姜繾想,他和自己想象中的仇敵完全不一樣。不知為何,她覺得意興闌珊。
虞丙上前接下彩帛。姜繾正要離開之時,季予忽然用手指了指神臺,說道:“濮姬,你夫君在那邊。你晚些可同他一起回家。”
姜繾一訝,隨即明白他指的是尚在神臺忙碌的卜衍。
“衍?”她冷淡道,“王子誤會了,他并非繾夫君?!?p> 季予忽然覺得蚩尤確實有些神力。這巫寨天青草綠,空氣中都是沁心的花香。
“濮姬,”他聽見自己說:“明日我等去鹽泉,你……可愿同去?”
卜衍早說過要給王子予當向導去鹽泉,他又為何邀請自己?姜繾不解。
“為何?衍可為向導?!?p> 季予嘴角有些可疑的弧度,“那日在山中,本王子覺得你頗有些本事,不若與卜衍結伴,同為向導。你足上有傷,可像那天一般乘馬,酬勞么……有五貝,如何?”
五貝?虞丙咋舌。王子予歷來不喜奢靡,怎么今日竟揮金如土起來了?
虞丙瞅了瞅季予,見他面上極其罕見的掛著一絲傻乎乎的笑容。虞丙思索起來,季予不茍言笑的時候,其英俊程度幾乎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他若是這么笑,便少了許多氣勢。
此事須得引以為鑒,想到此,虞丙挺了挺腰桿,做出毫無表情的樣子。
姜繾亦沒想到王子予會邀請自己。五貝確實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只是去鹽泉往返須得六日,阿媼一人照顧蘿兒實在辛苦,何況……她也并不缺錢財。
她略有歉意:“多謝王子好意,不過我家中有小兒,走不開呢?!?p> 一瞬間只見季予面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