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不喜

　　戰(zhàn)役大獲全勝，又正值元宵佳節(jié)，可不得好好熱鬧一場。鄭觀下令大擺筵席，就設(shè)在富麗堂皇的江家私宅。好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

　　當(dāng)然，此次設(shè)宴不僅是為了犒勞己方戰(zhàn)士也是為了拉攏湖州那些投誠而來的世家、官員、將士。畢竟宴席之間總是容易溝通感情的。

　　以往應(yīng)對這樣的場面鄭澤是手到擒來?？伤F(xiàn)在被徐文仁和徐林卿的事情攪得心亂，觥籌交錯之間已無心應(yīng)付?？吹讲贿h(yuǎn)處有鄭觀帶著鄭武和眾人應(yīng)酬，吳悠與徐塵也在，自己此時退了左右也不是很么大事，于是藏在交杯換盞與歡聲笑語之下悄悄溜了出去。

　　走到街上也是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熱鬧景象，她想尋一處安靜所在都不能夠。干脆一路往北出了城門走過山林，隨著風(fēng)聲嘯嘯與江流濤濤走到了長江堤岸。

　　夜里的長江卷動起星空夜月恰似銀河洶涌閃著粼粼波光。鄭澤席地而坐，江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

　　不知江水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東流了多久，她的身后響起一陣小心穩(wěn)重的腳步聲。

　　“公子也覺得宴廳里太悶了？”

　　不用看就知道是上官川來了。鄭澤笑了下，邀他在身旁坐下。兩人并肩而坐，一時無言。上官川也不急，他知道鄭澤想說會說出來的。

　　果然，過不了一會兒鄭澤就開了口：“先生你說，若是身邊突然冒出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卻又不能拿他怎樣，該怎么辦啊……”

　　鄭澤雖未點(diǎn)名道姓，但上官川也猜到了她話語所指必定是徐文仁?？尚煳娜式K究是她家的族親，其中彎彎繞繞自己一介外人也不知該怎么開解，只能不痛不癢的勸到：“既然不喜歡，又沒法子應(yīng)付，那就能避則避吧。”

　　鄭澤抱著腿蜷曲著，腦袋撐在膝蓋上，無力嘟囔道：“若是躲不過呢……”

　　上官川聽她這樣問沒再說什么只是微微搖了兩下頭，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鄭澤也沒真指望他能給出什么答案，自顧自頹喪道：“十八年的人生，就這樣突然冒出一個煩人親戚，明知道他不安好心卻又無可奈何……”鄭澤轉(zhuǎn)過身閃爍著眼睛緊盯著上官川，平日里殺伐果斷的女公子此時的雙眸中滿是提防甚至藏著一絲惶恐，“我看著他，總覺得心慌，他虛偽得令人生怖。我總覺得……我總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他會害我？會從我這里奪走什么？”

　　上官川看著如受驚小獸一般坐立不安的鄭澤安慰道：“公子多慮了。您是大將軍與尚書令的女公子，何人敢這么做何人能這么做呢？”

　　鄭澤移開眼神緩緩搖頭道：“這世道若能這么簡單，那能省去多少事啊……”

　　她深陷在自己的疑心與惶恐中無法自拔，上官川雖然大概知道徐文仁的性子可也不懂該從何勸起，干脆調(diào)轉(zhuǎn)一個話題對鄭澤說起這里地勢的奇特轉(zhuǎn)移她的注意。

　　上官川正指著江岸后頭那兩座高山為鄭澤解說，沉靜夜幕中忽然寒鴉驚起，看來是有人來了。

　　此時此刻官兵百姓大多都在城里歡宴，也不知是誰借著這個檔口偷偷溜出來，難道是詐降的奸細(xì)出來給北方遞消息？鄭澤心里警覺，拉著上官川躲到江岸的大樹后藏在黑暗里看看來者是誰。

　　只見來的是兩個男子，一個中年，一個青年，他們手上還扛著一卷做工極精細(xì)的草席。他們把草席攤放在排舟之上，草席掀開，里頭竟露出兩個人型，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江風(fēng)一吹，吹來一陣腐臭的味道，鄭澤捏緊了鼻子，想來那女子與孩童已經(jīng)過世許久了。

　　那兩名男子一把火把排舟點(diǎn)燃再把它推進(jìn)河里。

　　鄭澤見這架勢本來只當(dāng)他們是來送葬的百姓，畢竟川流沿岸之地確實會有水葬的習(xí)俗。可烈火燒燃的那一瞬間，鄭澤被嚇傻了眼——那男子中的一人正是徐文仁！

　　冬日里暖熱的焰火映照在徐文仁那張冷峻的臉上，眼中的薄情一覽無余。他冷眼送走曾經(jīng)同床共枕的妻子還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對著身后的年輕男子淡淡夸道：“你倒是會審時度勢?！?p>　　“一切多虧了父親的教導(dǎo)?！?p>　　“這次做得不錯。以前是我疏忽了你，往后我會好好提點(diǎn)你的?！?p>　　“多謝父親。”

　　那父子兩一前一后走了，鄭澤看著江面上燃燒的排舟如流星逝去，消失不見。聽他們所言，看來這江夫人與孩子是被徐文仁的大兒子殺死的。想到此處，冰寒徹骨，鄭澤不由得一陣惡心。頭暈?zāi)垦Ｖg她抓住上官川的臂膀靠在他的懷里喘著粗氣，似要窒息。她艱難地抬眼看到他們父子倆消失在黑暗之中。

　　鄭澤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們會如何跟個沒事人似的回到宴席之間，徐文仁或許還會對旁人說著他們的過往，裝作理中客夸一句江夫人是如何忠烈，又以此撇清了他與江廣的所有關(guān)系。

　　虛偽至極，令人作嘔！

　　鄭澤顫著雙唇，直視著上官川，咬碎了厭惡惡心，重重說到：“我討厭他?！编崫煞鲋莶诘拇髽湔酒鹕韥硪闳粵Q然地往前走，“我要告訴父親，決不能讓他禍害我們家、禍害朝廷！”

　　上官川看著眼前人不加掩飾的厭棄與鄙夷，卻只能告訴她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沒用的。徐文仁代表著湖州的世族、官員，茲事體大，大將軍不會因此放棄他的?！?p>　　鄭澤轉(zhuǎn)過身，月色之下上官川那極度避世的冷淡無情顯現(xiàn)在眼里。鄭澤堅定道：“做了才知道有沒有用，不做才是真的全然無用了！”說完踩在砂石上一路跑回城里。

　　上官川看著她飛奔出去的身影，反用她的話呢喃道：“沒用的，世事哪能那么簡單啊……”

　　鄭澤跑回江府里，宴席已入尾聲。她繞開一眾人等直接找上鄭觀，鄭觀才要斥她早退不知禮，卻見她一臉陰沉說自己有話要說只當(dāng)是出了什么要緊事情，于是先退了宴席跟著鄭澤到了一處無人的屋內(nèi)。

　　“說吧，怎么了，大好的日子臉色這么難看。”

　　鄭澤開門見山，直截了當(dāng)：“父親可不可以不要啟用徐文仁，不要讓他跟我們回吳州。”

　　見女兒突然的幼稚鄭觀笑問道：“這是怎么了？”

　　鄭澤把方才在江邊看到的事情與自己的推測告知鄭觀，厭惡到：“我知道父親曾說不怕啟用小人，有欲求才會更好控制?？蛇@徐文仁也太無底線了，還有他那大兒子也是，無師自通至此？！可見家學(xué)‘深厚’。這樣的陰毒之人放在手下絕對會出事的！而且……而且徐塵說他嫉恨娘的才能，若他跟我們回京甚至落戶京中，那他豈不是會對娘不利？”

　　鄭觀聽罷她這一車子的話，臉色瞬間變得奇異起來。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皺著眉咧著嘴心里倒是生出許多不解，像是看到了什么蠢人荒唐事?？煽粗崫梢荒樥J(rèn)真急切又不像是鬧著玩，于是收拾了一下一言難盡的臉色問道：“你知道徐文仁的背后是什么嗎？”

　　“湖州世族，江廣舊臣?？赡怯秩绾?，又不缺他一個。我們大可以換一個人選啊?！?p>　　鄭觀也不得她是關(guān)心則亂還是真的不懂這背后的陰詭，正好趁此機(jī)會好好教教她：

　　“徐文仁在湖州不論是官職還是人脈都算是湖州世家中的首位。我們用他，不僅是要用他的人脈更是要把他這個人當(dāng)做一面旗幟，去告訴那些曾經(jīng)得罪甚至殺害了我方官兵的江廣舊部和普通的湖州百姓——告訴他們，哪怕是與江廣聯(lián)姻的舊部重臣，只要他們心悅誠服，朝廷會給他們一片安身立命的地方。

　　“眼下我們拿下了湖州，你以為到此就算完了？你別忘了，湖州當(dāng)初是江廣在何方的支持下拿下來的！起初南方各州之間支離破碎，北方尚且不把我們當(dāng)做威脅?？扇缃衲戏剿闹菸覀兊闷淙?，你以為何方會如何？他們不日就會起兵南下！現(xiàn)在不是打完勝仗了，現(xiàn)在是另一場大戰(zhàn)在即！徐文仁、施妃、高柳，我們給他們的待遇以及他們的態(tài)度全都是維護(hù)湖州安穩(wěn)的保障之一。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些道理我相信你都已經(jīng)學(xué)過了。你以后是要肩負(fù)重任的人，這樣幼稚的話我不想再從你的嘴里聽到。”話說至此，鄭觀的語氣十分嚴(yán)厲。

　　“可是！……”鄭澤心里雖然清楚明白這些藏在陰暗處的彎彎繞繞，卻還是嘴快過腦子搶先表達(dá)了不滿，可又實在憋不出什么真能反駁的話。

　　鄭觀看著鄭澤的糾結(jié)失意，知道她是聽進(jìn)去了，稍微放緩了語氣問道：“怎么，你很怕他？”

　　鄭澤撇過頭鄙夷道：“我討厭他?！?p>　　鄭觀也不去揭穿鄭澤究竟是討厭徐文仁那個人還是討厭他那類人還是討厭那種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他站起身來俯視著鄭澤冷聲嚴(yán)肅道：“這全天下的人各懷鬼胎，但位高權(quán)重者用人不能憑著自己的喜惡，憑的是那人究竟有沒有用。有用之人就要物盡其用，無用之人自然也不必留。

　　“至于你娘……呵，若風(fēng)身為尚書令乃文官之首，她手下卷動的波詭云譎比你想象的更為復(fù)雜可怖。你有這閑功夫白擔(dān)心若風(fēng)還是好好想想如何抵御北方大軍來襲吧?！?p>　　提到愛人鄭觀驕傲一笑，再給鄭澤布置完任務(wù)便準(zhǔn)備離開，邁出去幾步似又想起了什么，對鄭澤囑咐道：“我不強(qiáng)求你喜歡他，但我不希望聽到任何有人要害他的消息。我還是那句話，你必須學(xué)會如何駕馭下臣甚至是盟友，即便你對他們有再多的不喜?！?p>　　鄭澤咬牙切齒應(yīng)下一句是。

　　等鄭觀走后，鄭澤關(guān)在屋里靜默良久，空曠的房內(nèi)燈火無言跳躍搖擺成各異妖姿。忽然一陣風(fēng)起差點(diǎn)把它給吹滅，是鄭澤重重錘在了桌面上，也不知是因為痛還是恨，她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再被燭火燃燒殆盡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