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回門(一)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清晨起來,便覺涼氣颯然。
吳岫云油然生出幾分緊迫感。手里的湯勺又加快了頻率。
李銘簡慢條斯理地喝著面前的蝦丸雞皮湯,時而抬頭看一眼對面的吳岫云。眼見得,她碗里的湯水將要見底。李銘簡忙放下了勺子,從身旁的丫鬟手里接過帕子揩了唇。站起身道:“今日我陪你回門。馬車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
吳岫云將湯碗往前一推,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還有別的要緊事?!?p> 李銘簡撇了撇嘴,諷刺道:“昨兒個還聽你說要離了這兒呢。今日卻不肯回了。莫不是享了幾天富貴,又舍不得了。”
吳岫云輕笑一聲,抬起頭望著他,故意捏著嗓子嬌滴滴地說道:“是呀是呀!奴家好舍不得離開這里呀!”接著又眉毛一揚(yáng),怪聲怪氣地說道:“官人~奴家這樣說,您可還滿意?”
李銘簡猶顯蒼白的臉,唰的一下就爆紅了。“你,你,矯揉造作,不知廉恥?!?p> 吳岫云看他的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想她前世在那人面前,總是縮手縮腳放不開,生怕他覺得自己不夠好,惹人厭煩。如今已然將他放下,反而快活了許多。果然,人還是不能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苛待了自己。
李銘簡見她笑得這般恣意,周圍的丫鬟也都是一副面疼牙酸似的忍笑,心里越發(fā)羞惱。不由沉著臉叱道:“有什么可笑的?汝生為女子,儀容不檢、德行不修。反不以為恥,是何道理。我今日倒要去吳家問一問,他們是怎么養(yǎng)出這種女兒的?!?p> 吳岫云聽了,哪里肯依。忙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擺出茶壺樣,啐道:“汝生為男子,卻無君子之范、容人之量,卻還有臉說別人。想來你便是那丈八的燈臺,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己?!?p> “你,你……”李銘簡氣得頭昏腦脹,身形晃了兩晃,跌坐在椅上。
墨菊低呼一聲,忙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查看。紫藤、藍(lán)堇幾個也嚇了一跳,都紛紛圍了過來。
眼見得他臉色煞白,面皮都糾在一處,墨菊不由急道:“爺,您這是怎么了。莫不是頭疼又犯了。我這就叫人去請王太醫(yī)。”
李銘簡忙大手一揮,說道:“不用。我略坐一會兒便可。誰都不要說出去?!苯袢罩?,若是傳到母親哪里,定要生出一番波折。重生一回,他再不能讓父母為自己操心了。這場婚姻,便是苦過黃膽,他也要咬牙撐下去。
吳岫云見他臉色壞得嚇人,也有些愧悔。頭一扭,故作不耐地說道:“罷了罷了,看在你有病的份上,我就依了你這回吧?!?p> 李銘簡以手支額,冷笑一聲:“那我便在此謝過了?!?p> “好說好說?!?p> 李府的后巷,后門外停了兩架馬車。前一輛,是兩匹黑馬拉的藍(lán)呢油壁輕車。后一輛卻是一匹棗紅馬拉的翠帷清油小車。
吳岫云不由得暗自咋舌。那兩匹黑馬,膘肥體壯、身形勻稱。通體烏黑油亮無一絲雜毛,像披著一身黑緞。定然價值不菲。若放在現(xiàn)代,恐怕也不遜于那些名車??蛇@樣的好馬,竟然被李府用來拉車,實(shí)在是……夠腐敗。
李銘簡見她看著那兩匹馬發(fā)愣,嗤笑一聲,便自顧自登上頭一輛馬車。
吳岫云不想與他同坐,瞪了一眼他后腦勺,便往后頭那架馬車去。墨菊見了,忙去勸住她:“奶奶,還是同爺坐在一處吧。后頭那輛車太小,又堆了滿車的禮物,實(shí)在坐不得。奴婢扶您往前頭去?!?p> 吳岫云無法,只能依了她。
藍(lán)呢輕車十分寬敞,三面皆設(shè)座位。李銘簡端坐在正中,不言不笑。身上鴉青錦袍,頭上發(fā)束金冠,越發(fā)顯得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
吳岫云見了,心里也不由得贊一聲“好皮相!怪不得她上一世眼瘸了,能看上他?!?p> 嘆了一回,吳岫云揀了左側(cè)位子坐了,隨手撥開窗簾向外望去。
李銘簡看在眼里,眉頭皺成了“川”字。
墨菊與桃兒分別跪坐在車廂門口兩側(cè)。李銘簡神色有異,自然落在她們眼睛里。跪坐在左側(cè)的桃兒,忙怯怯地伸出手,拽了拽吳岫云的裙角。
吳岫云貪看外頭景致,嬉笑著抓住桃兒的手,揚(yáng)聲道:“桃兒快來看,這里有間鋪?zhàn)娱_業(yè),很是熱鬧?!?p> “把簾子放下!”李銘簡忍無可忍,爆出一聲斷喝。
桃兒嚇得身子一抖,慌忙小聲央求道:“小姐,您還是好生坐著吧!”
吳岫云背著身暗自咒罵了一句,轉(zhuǎn)過頭來詰問道:“做什么?我又礙著你了?”
李銘簡一臉嫌憎,斥道:“你沒讀過《女誡》嗎?為女子者,當(dāng)以貞靜為要。這般行動粗魯,舉止輕浮,若傳揚(yáng)出去,豈不辱我李家名聲?!?p> 吳岫云聽完,吐出一口濁氣,冷笑道:“這樣的狗屁道理,我早就想辯一辯了。我且問你,有天地時即有男女。咱們同為爹生娘養(yǎng),有何差別?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又有哪一個不是父母含辛茹苦養(yǎng)大。偏你們男兒就金貴些?我們女兒家倒要受男人轄制。
你們男人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出將入相。而女子只能日日拘在家中描畫繡朵、相夫教子,不得輕易拋頭露面。憑什么?論才智,女子并不輸于人。遠(yuǎn)的且不提蔡文姬、謝道韞。只說這高門貴府的小姐,哪一個不是才學(xué)過人。只可惜女子多因禮法樊籬,不得進(jìn)學(xué)入仕,方才被埋沒。論力氣,男子雖有拔山扛鼎之蠻力,女子亦有穿花納錦之巧工。論氣量,哼!你還不如我呢!”
李銘簡抿著唇聽她說完,內(nèi)心不可謂不震撼。這世上的書本千千萬,可沒有哪一本是這樣寫。圣賢的教誨萬萬千,也沒有哪一句是這樣說。
可若要說這些是胡攪蠻纏的歪理邪說,聽上去卻又偏偏很有道理。果然是……牙尖嘴利。
李銘簡捻著手指沉吟片刻,輕咳一聲道:“圣人有言……”
“圣人也是女人生女人養(yǎng)。若他瞧不起生他養(yǎng)他的女人,他就不是圣人?!眳轻对浦浪忠f些“男尊女卑”的陳詞濫調(diào),索性發(fā)大招堵上他的嘴。
果然,李銘簡再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又得意洋洋地探出窗外看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