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與毛掌柜告了辭，便坐上馬車趕往柴山腳下的柴村。
路上，桃兒不解地問道：“敢問小姐，毛掌柜和您素昧平生，為何要冒這個險去幫他。原本每年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拿到十兩銀子的賃資。萬一……若是……”
吳岫云捏了捏桃兒圓鼓鼓的臉頰，笑道：“傻丫頭，人都說‘富貴險中求’，我這叫‘風險投資’。放心，你還能不相信我的眼光嗎？再者說，區(qū)區(qū)十兩銀子的賃資算什么。那間鋪子的價值可不只這一年十兩銀子的出息。我要的是掙！大！錢！”
桃兒吃驚地說道：“難道小姐這么做，原是想收回那間鋪子？可是就算換個人來租，賃資也不會多到哪里去?。 ?p> 吳岫云朗聲一笑道：“誰說我要租給別人。接下來，我會自己來經(jīng)營。那間鋪子將會成為我的創(chuàng)業(yè)基地。我的酒店大計終于要邁出第一步了。啊哈哈！小姑娘，往后你就跟著大爺我吃香喝辣吧～”
桃兒哪里見過這么會作妖的小姐，羞得面紅耳赤，捂住臉哼哼唧唧道：“小姐說什么呢！羞煞人也！”
隔著車簾，徐家父子二人相視一笑，都讀到了對方眼中的安穩(wěn)和暢快。有這樣一位精明能干，又隨和大度的家主，他們這些做奴為婢的，也算是有奔頭了。
馬車行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到達了柴山腳下的柴村。一到這個地界，徐家父子就不由得面色凝重起來。
這個有著四五十戶人家的村落，如今卻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破瓦寒窯。而村民，更是一個個面黃肌瘦、鶉衣百結(jié)。
桃兒扶著吳岫云從馬車里出來。雖然她早已對這里的情形做過心理準備，但躍入眼簾的這一幕凄涼景象，還是讓她覺得觸目驚心。
沿河的田地，連同她名下的那一百畝良田，如今已被亂石掩埋，變得一片荒蕪。叫人看得怎能不痛心。
放眼四野，仍然可見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跡。原先平整的田地被泥漿和碎石堆積得崎嶇不平。
那些山石，大的有如磨盤，小的有如鵝卵，密密層層地遍布于田野。雜草和不知名的藤蔓肆意地生長，如今入了秋，莖葉逐漸干枯，為這片土地更添了幾分蒼涼。
吳岫云陷入沉思，這樣的爛攤子如今落到了她的身上，以她有限的農(nóng)業(yè)知識，實在想不出該怎么辦。眼下能想到的恐怕就是先把這些山石清理出去，再平整土地，待來年開春再種些什么。
就在她舉目思索的時候，身后遠處傳來一句清朗悅耳的問話：“那是你的田地嗎？”
吳岫云嚇了一跳，循聲回望，卻見一位少年長身玉立，站在柴山上的樹影之中。
彼時日正當午，碧空如洗。少年玉冠素袍遺世獨立，恍若乘云而來。
吳岫云心頭微震，忽然想起《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中形容嵇康的美句：“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焦唬骸逡怪疄槿艘?，巖巖若孤松之獨立……’”
倘若嵇康在世的話，眼前這位少年的神姿風儀斷不輸他半分。
“確是我的地，是家人前不久買來做我的陪嫁?！眳轻对剖执顩雠?，望著他回道。
“你家人買錯了，這里去年就已經(jīng)被洪水掩埋了?！鄙倌甏┣G度棘款款而下，舉止從容猗靡，不見一絲窘態(tài)。
吳岫云笑了笑說道：“沒關(guān)系，修整一番就好。”接著又好奇地問道：“你剛剛在上面做什么？”
“不做什么，查看一下這里的情形罷了?！鄙倌昵鍦\一笑，令人目眩神奪。
“哦?！眳轻对频鼗亓艘宦?，重歸靜默。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主動套近乎的人，雖然眼前這位少年一點也不惹人討厭。
那少年并未介意，反而饒有風度地報以微微一笑。接著便負手而立，遠眺起河流的上游。
也不知為何，在這樣的荒郊野外，一個陌生的男子立于身側(cè)，吳岫云不僅沒有一絲焦慮和尷尬，反而感覺到滿滿的心安。明明是初見，卻恍若舊識。
吳岫云忍不住轉(zhuǎn)頭細細打量他，但見他長眉入鬢，目若懸珠，真?zhèn)€神仙人物。不由得又鬼使神差地問道：“這里也有你的地嗎？”
“沒有，在下此行乃為公務(wù)。”少年如鏘金鳴玉般的聲音在耳朵旁響起。吳岫云覺得自己都要蘇炸了。上天也太不公平了，給了他神袛一般的容貌，還讓他自帶低音炮。這還讓別的男子怎么活呀！
“姑娘還是緩些日子再清理田地，這幾年每到六七月間，鹿鳴澗就會爆發(fā)山洪。今年夏天這里也曾被淹過，只不過沒有去年嚴重罷了。”少年接著說道。
“哦？多謝提醒。公子這么了解情況，莫非是負責處理這一片水患的官員？”
“倒也不是，我是替家父來勘察地形的。”少年指著河流的上游說道：“此河名鹿鳴澗，源自六十多里外的黑熊山。流經(jīng)荊山、孤山、方山等眾多山嶺。沿途谷坡陡峭河槽狹窄，落差極大，又為多個峽谷所隔，所以水流湍急。到了柴山這一帶，地勢變得平緩開闊，洪水便如出籠的野獸泛濫成災(zāi)?！?p> “原來如此，那為何只在這幾年才會發(fā)生山洪，其間可是有什么緣由？”吳岫云不解地問道。
少年點點頭笑道：“確實如此。這上游四十多里外的荊山，幾年前發(fā)現(xiàn)了金礦，成色足赤，引得眾人都去偷采。前年，朝廷將金礦收歸國有，派官兵守備。并在山下設(shè)立牢城，押解各地的囚犯開山采礦。
由開礦所產(chǎn)生的碎石堆積如山，很快便堰塞了河道。再加上如今荊山草木盡毀，一旦天降暴雨，山石泥土便會沖泄而下流入鹿鳴澗，加重災(zāi)情?！?p> “既然情知水患爆發(fā)的根由，為何不及早整頓處置呢？就由得山洪這樣年年肆虐嗎？”吳岫云不由憤慨道。這樣的天災(zāi)人禍放到現(xiàn)代，主管水利和環(huán)保的官員早就被擼下馬了。
少年雙眉微蹙，搖頭道：“哪有這么容易。金礦得利頗豐，自上而下誰會去叫停開采。且這里遠離京城，受災(zāi)面積又有限，朝廷是不會太放在心上的?！?p> 吳岫云嗤笑道：“那要埋了多少良田，多少村莊才會驚動京城里的各位大人??？難不成就這樣放著不管了嗎？那你又何必來勘察地形，豈不是多此一舉？”
少年苦笑道：“你說的不錯，我豈不知這是多此一舉。奈何這大煜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在心頭。這是家父的責任，亦是我的責任?！?p> 吳岫云見他一臉凝重，顯然是心系此事，紆郁難釋。便放緩了語氣說道：“此事說起來也不難，就看你管不管得了。
依我看，若能做到三項措施，水患便能緩解。其一，讓上游荊山的礦區(qū)盡量不要破壞植被，并及時清理碎石。其二，疏浚河道，修筑堤壩。其三，在河道兩岸及附近山嶺廣種樹木，發(fā)生水災(zāi)時可以作為緩沖?！?p> 少年詫異地望著她說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見識，倒不似尋常的閨中女子?！?p> 吳岫云撇了撇嘴說道：“女子的智力并不輸于男子。所謂見識，有見方有識。好好的人，卻日日關(guān)在房中織布繡花，又怎能有什么見識。”
少年會心一笑道：“此話有理，是我太迂了。你剛說的建議，前兩條與我不謀而合，只是這廣種樹木，怕是不能解燃眉之急。尋常樹木怎么也要十年才能成材，而未成材之前是無法抵御洪水的。這樣做又怎能發(fā)揮作用呢？”
“那就種竹子！竹子生長迅速，兩年便可成材，三年便能成林，四年就能有產(chǎn)出。說起竹子的好處真是不勝枚舉。首先，竹子根系發(fā)達，保土性能不比樹木差。其次，能美化環(huán)境，吸引游人。最重要的是，每年還能產(chǎn)筍，竹竿又能造紙做工藝品。如此，周邊的鄉(xiāng)鄰亦能多一處收益。”
少年撫掌一笑道：“此法甚妙！”接著又有些遲疑地問道：“只是此地不比南方，種竹子能成活嗎？”
“怎么不能？竹子品種多樣，有些種類在北方也是能成活的。你可以問問懂行的人。據(jù)我所知，紫竹就可以成活。”
上一世，父親競拍到山東微山湖畔一塊地皮，在那里建了一座精品酒店。為了造景，父親命人在酒店周圍種了幾十畝紫竹林，沒想到當年就長勢喜人。微山湖與洛陽差不多是一個緯度，氣候也應(yīng)該相近。理論上是可以種植的。再者，那洗竹苑的千竿翠竹，不就是活生生的實例嗎？
少年見她說得篤定，不由欣喜萬分。忙整了整袖子長揖道：“聽了您一席話，解了我多日的困擾。家父為此事憂心了許久，請恕我不便久留，眼下要急趕著回京與家父商議。就此別過了?！?p> 吳岫云忙還禮笑道：“公子請自便，公事要緊?！?p> 少年告了別，從容離去。
桃兒小聲地嘀咕道：“這位公子長得真好看，小姐怎么不問問他的姓名？”
吳岫云淡然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在乎姓名。若是有緣再聚，總能知道。若是無緣再見，問了也是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