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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心凍

第七章 胥門外的收獲

梅心凍 秦非樓 3429 2020-04-17 20:16:00

  話說杏娘和鄧林從鄧尉山回來時,特意繞道胥門,因恐太湖水高淹城,這胥門的水門早已封閉,如今這陸門也閉塞已久。三人駐足瞻仰片刻,然后在其附近徘徊了許久。

  杏娘想在此求購一兩本樂譜,但是左挑右選還是沒有挑選到中意的,所見曲譜盡是稀松平常之物。

  原想著姑蘇城內師家音樂世家,聲名卓然,這些販售古籍樂譜的店鋪,自然也能近水樓臺,收藏一些好的曲譜,可沒想到竟事與愿違。

  三人連續(xù)走了好幾家收集古玩字畫的店鋪,都沒找尋得什么像樣的曲譜,連完整無缺的善本都沒有,更遑論那些稀世罕見的珍本或孤本了。就連一些尋常的抄本刻本也很少見,就算有,也難免有文字脫訛與拓印不全的情況,至于“烏焉混淆,魚魯雜糅”之謬更是不勝枚舉。

  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人意料,不禁令三人大失所望。

  最后,三人在一個名為“博雅齋”的店門前停下了腳步。

  杏娘一雙極富鑒賞品味的眼睛挑剔而靈敏地檢閱著店里所陳列著的幾本曲譜,那根玉蔥般的右手食指在那幾本曲譜的封面上輕輕掠過,就像一位精明而熟練的買家,無需打開書頁,只憑著指尖精細而獨到的觸覺,就能判斷孰優(yōu)孰劣。

  那掌柜的偷偷地打量著杏娘的一舉一動,心里的小算盤也跟著撥動了起來。

  然而,杏娘那求全責備的指頭始終沒有停住,好不容易揀選到一兩本可堪入目的,但最后還是被苛刻的目光給淘汰了。

  “娘子要找曲譜???”那掌柜的一面目不斜視地埋頭顧著手里的賬本,一面半是招呼地問道,連頭都不抬一下。

  未及杏娘沒有答話,那掌柜的就抬眼往杏娘手下的某個位置提示道:“你右手下面那一堆舊書里,應該有一兩本尚能差強人意?!蹦钦Z氣謙遜而又自信,甚至還有一分自負,那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依舊沒看杏娘一眼。

  他無疑是個精明的商人,很明白像杏娘這樣的顧客并不喜歡過于熱情的服務,也不喜歡那種王婆賣瓜式的推介。

  小緗聞言,連忙蹲下身來,“娘子,我來!”小緗奪過杏娘手中的書,深吸一口氣,將手伸向了那一堆已經(jīng)很久都無人問津的舊書之中,扭曲的五官如臨大敵一般深擰在一起,好久,她才側過臉喘出一口活人氣來。

  這些曾經(jīng)墨香橫溢的書籍,一旦棄置,其腐朽的味道比銅臭更令人厭惡,尤其當它們落魄地抱團在一起成為別人眼里的“糟粕”時,它們身上那股子霉爛的氣味就會加速擴散并滲透入骨,讓每個發(fā)現(xiàn)它們的人都很難生出意愿來再將它們捧在手里。

  杏娘本想插手,但小緗堅決不許,只拉下鄧林一起翻找。閑來無事,杏娘向那掌柜問道:“店家,我聽人說,這姑蘇五友之一的師樂家以五聲八音為擅而名揚四海,家中的音律典籍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可為何這姑蘇城里的書鋪里卻連一本像樣的曲譜都沒有?”

  “外地來的吧?”那掌柜繞著彎子問道,那諱莫如深的眼珠子審慎地打量了杏娘一眼。

  杏娘點了一下頭,預感到掌柜那隱諱又警戒的眼神里即將公布出一個十分重要的秘密。埋頭翻書的小緗和鄧林也好似聞到了“秘密”的氣味,都停下手來,伸長脖子,欲聞其詳。

  那掌柜的環(huán)顧四周,見左右無人,才小聲說道:“如今師樂家是那少樂正掌權,別說這姑蘇城內,就連臨安城內也很難再有什么好的曲譜流于市面了?!?p>  三人疑惑地望著掌柜,渾然不知掌柜口中所說的“少樂正”乃何許人也。

  “少樂正?是誰?。窟@么了得,還能把全天下的曲譜都據(jù)為他一家所有???”小緗又是訝異又是氣憤,說話的語氣里也自然的對那位“少樂正”沒存什么敬意。

  “噓——小娘子慎言!”

  掌柜的緊張地做了個噤口的手勢,埋怨似地瞪了小緗一眼。小緗見他縮頭縮腦一副意恐大禍臨頭的樣子,心里極是瞧不起,可同時,她也有一絲莫名的害怕。

  “師樂家的少樂正就是現(xiàn)今師家掌門師清山的兒子師承徵,如今他老子不理事,師樂家就是他說了算?!闭f到這,那掌柜的面色凝重地嘆了一口氣。

  隨后,他的嘴巴還深深地抿了起來,似乎是對那位只手遮天的“少樂正”深懷畏懼;可那緊咬的牙關又隱隱作響,似乎對那場親身經(jīng)歷的災難無法釋懷。

  最終,這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和大多數(shù)相同年紀的老者一樣,對于自己這一輩子所遭受的苦難,他們始終無法輕易地用時間來沖淡,因為一旦沖淡,他們曾遭受的苦難就會失去意義;當然,他們更不愿輕易地用時間來一筆抹殺,因為一旦抹殺,他們眼前的苦難就會立時涌上眼前。

  所以,他們時常會用過來人的口吻向那些缺席苦難的后來者不厭其煩地陳說他們那段無法忘卻的歲月。

  “哎,自打這位少樂正上位,就把將這坊間的一眾曲譜都搜掠了去,據(jù)為己有。這些個店鋪誰要是敢藏著掖著,哼哼,他師承徵就能把人家的店鋪都給占嘍。占就占了吧,他還非逼得你走——投——無——路!”

  那掌柜的先是學著師承徵的嘴臉陰獰一笑,然后一字一頓地一通指天控訴,但最后他還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你想改個門面東山再起,他能帶人把你的新店都給拆嘍!”

  “你想此路不通再做個別的營生,開個點心鋪、茶鋪,總和你師樂家沒關系了吧,呵呵——他日日派人來盯著你的門面,弄得你雞飛狗跳沒個安生!”

  “你想著姑蘇城待不下去了,那就背井離鄉(xiāng)遠走他方唄,嘿!他就是有這個本事,任你是天涯海角,還是漠北江南,他都能把你找到,給你找各種不痛快?!?p>  “讓你死死不成,活也沒法活?!闭乒竦囊宦曢L吁一聲短嘆地傾倒著肚里的苦水。

  “你說就這個樣子,大伙兒誰還敢賣這曲譜樂書了?現(xiàn)在就算有人來賣那些個珍本孤本啥的,我們也不敢收啊。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說都說不清,保不齊還要賠上全副家當。哎,什么世道嘛?!?p>  掌柜的越說越氣,卻越說越來勁。拉著鄧林不撒手,無有保留地向這個陌路人傾吐著自己的滿腔怨憤。鄧林也是越聽越來氣,越來越憤慨,路見不平一聲吼,不知不覺之中也被掌柜的情緒鼓動了起來,竟也義憤填膺地指天怒罵起來。

  可罵到最后,也只是空嘆一聲無可奈何。

  杏娘有些吃驚也有些疑惑:“那官府不理?”

  那掌柜的聽聞杏娘這話,也是吃了一驚,他吊起半邊疏眉,復又打量了杏娘一遍,然后冷冷地笑了起來:“娘子啊,你真道官府兩扇朱漆大門是向我們這些平民百姓開的么?他不來找我們,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望他來幫我們論這個理?你也太天真了吧!”

  被人當面譏笑“天真”,杏娘的心頓時好像被什么尖銳物給刺了一下,隱隱有些刺痛。恍然的一個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了墨宅黃芽那個鬼魅一般的身影。

  你也太天真了吧!——也許那時候,他也是這樣想的吧,只是他沒說出口罷了。杏娘在心里默默地回想著她與墨家黃管家見面時所說的話。

  黯然回神之際,杏娘又問道:“師樂家,不是姑蘇五友之一嗎,那其他四家也不管?”

  “哼!”掌柜的又是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這次他提高了嗓門:“誰來管?是那個閉門造孽的墨塵?還是那個尋花問柳的柳云辭?你可別跟我說是那個面冷心冷的祁穆飛啊!”

  “那不是還有一家么?”杏娘見掌柜的只提了三家,便追問道。

  “哈哈哈,天涯浪子吳九爺!娘子,你別尋開心了!吳門九爺一年到頭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著,還不如那三個人呢?!币娭艘荒橌@訝的樣子,那掌柜的又向三人悄悄地透露了一個更為驚人的秘密。

  “再說了,這師承徵是個狠人!當年攛掇著他老爹殺了大司命,他自己呢把少司命給暗害了,這三下五除二,就把師樂家的大權昧到了他父子倆手里。”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說著,眼睛里燭影斧聲隱隱可見。

  “如今又不知使得什么手段,從他爹大樂正的手里奪了權,如今的師樂家那是他一人的天下。哎,論說這心眼兒,還是這師承徵厲害!”畏懼歸畏懼,不齒歸不齒,佩服還是歸佩服。世人對于成王敗寇的評論,向來如此!

  “其他四家又能把他一個當家作主的人怎樣?雖說這五家情同手足,可說到底啊也不是親手足,誰也不可能為了你家那點事真的跟你撕破臉皮!”局外人的評論總是這般容易而隨意,鄧林聽完,不無贊同地點了點頭。

  那掌柜的說得有板有眼,杏娘雖未曾識得那柳云辭、吳九爺和那位少樂正,但是其他二人的做派,卻是深有體會,確與掌柜的說的絲毫無差,故而也由不得杏娘不信這個掌柜對其他三人的評判。

  可再一想到那位親切可人的師瀟羽,杏娘怎么都無法將之與這兇狠霸道的師承徵歸為同一門下。

  一旁的小緗聽得那掌柜對祁墨兩家兩位爺?shù)挠迷~,大為嘆服:“閉門造孽!面冷心冷!哎呀呀,掌柜這說得可真是太精辟了!”

  杏娘斜睨了小緗一眼,然后從那一堆破舊的書本之中,找了一本周身瘡痍、焦黃如土的古書,封皮上的書名都剝落得看不清楚,幸好扉頁一角豎排寫著的“靖康元年相國寺”這七個字還依稀可辨。

  或許是那掌柜的也覺得那書實在太破,沒好意思要錢,就把那書送給了杏娘。杏娘沒好意思白拿,就又從其店中挑了幾本醫(yī)典給鄧林。那掌柜的收了銅鈿,笑吟吟地把三人恭送出門。

  路上,鄧林疑惑地問道:“娘子,這本破爛不堪的曲譜,丟在路邊都沒人要,怕是難入祁家二夫人的法眼啊。”

  “山人自有妙計!”杏娘別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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