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玲瓏小湖,又沿著一條幽靜竹徑走了一段。
漫步幽篁小徑,修竹娟娟,砌成翠蓋千重翳,清風(fēng)細(xì)細(xì),裁破綠云一道開。
依稀落梅聲里,流雪飛花,霏霏萬點瑯玕碧。婆娑弄影,泠泠一霎寒玉碎。
風(fēng)敲竹冷,雪落梅香,竹影搖動時,杏娘仿佛聞到了一縷梅香,可環(huán)顧四周,并不見一絲梅影芳蹤,可她分明感覺到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這一縷梅香給撥動了,這種感覺就像她進(jìn)入姑蘇城時的那個感覺一樣,它牽動著她的腳步,也牽動著他的心。
林間小徑將盡之時,一處單檐歇山頂樓閣的飛檐在竹木掩映之間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tài)緩緩地進(jìn)入到了杏娘的眼簾之中。
檐下正中央的匾額上題著“玉川閣”三字遙遙可見。那便是今日與祁七爺正式見面的地方。
從竹徑到玉川閣,需要經(jīng)過一道景墻,景墻上開著多個形狀各異的空窗,一窗一景,一景一畫,玲瓏雅致,別有天地。景墻左右設(shè)有兩個月形洞門,上分別題“疏星”“淡月”。洞門前后,各植歲寒君子兩株,其葉青青,各為情貌。疏星洞前,青松迎客,淡月洞前,翠柏揖別。
陸英領(lǐng)著鄧林三人從“疏星”門下進(jìn)入到玉川閣。四人剛進(jìn)入玉川閣的庭院之中,一個著淺灰色直?、外套一深灰色大氅、頭戴一頂玄色東坡巾的老翁從屋內(nèi)迎了出來。
那人發(fā)須半白,雙目有光,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一眼看去便知是個精干練達(dá)的人物,因為他和崔宅的周秉仁一樣有著一雙又小又深的眼睛和一雙又厚又大的耳朵。此刻,他在石階下立定,臉上的笑容和陸英就好似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正殷勤地恭候著鄧林三人。
一陣風(fēng)掠過他的頷須,幾根略顯輕浮的胡須被吹起,他立時伸手相撫,直至每根胡須都服帖為止。
陸英趨步上前,向那老者躬身復(fù)命道:“黃管家,客人到了。這位就是鄧?yán)芍??!比缓筠D(zhuǎn)身向鄧林恭敬地介紹道:“鄧公子,這位就是我們的黃管家。”
那黃管家臉一沉,微露不悅之色。
他干咳了一聲,申斥道:“又忘了規(guī)矩了!”他的聲音干啞而深沉,卻凜然有威。
這位黃管家正是在怪責(zé)陸英待客人進(jìn)門時未先向客戶介紹自己,卻先向自己介紹鄧林,這般失序無異失禮。對于旁人而言,這或許根本就不值一提,并不算得什么嚴(yán)重的過錯。
但陸英的反應(yīng),顯然很緊張,猶似犯了彌天大錯。
看著陸英臉上那倏然之變讓杏娘不由得一驚,一種莫名的寒意籠上心頭。
時天空又開始散亂地飄起了雪花,和著松柏間穿過來的冷風(fēng)嗖嗖地鉆入每個人的衣袖和襟領(lǐng)之間。寒風(fēng)侵肌,小緗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黃管家摒退陸英,親自接待鄧林三人。
雙方簡單地寒暄了一番,從黃管家的自我介紹中,鄧林三人得知那黃管家和墨家那位管家一樣姓黃,單名一個柏字。小緗看著這位黃管家慈眉善目,甚是親切,不由得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二人這刻板又客套的對答,實在讓她覺得沉悶無趣。
“鄧公子,真是不好意思。這天雪路滑的,還煩公子親自登門。祁爺本該在此親自接待你的,可千金堂里有一些瑣事給耽擱了,只能委屈公子在這稍等片刻了。”黃管家不無歉意地說道。
“無妨,無妨。是我等冒昧了,祁爺撥冗晤面,在下已是不安。還請黃管家不必客氣。”鄧林有些手足無措,勉強(qiáng)地應(yīng)付著這個畢恭畢敬的老管家。
“多謝鄧公子海涵。”說著,黃管家又是深深一揖,“原本二夫人要出來親自接見鄧公子的,不過二夫人抱恙在身,不便招呼鄧公子,真是抱歉?!?p> 鄧林一開始還沒弄明白“二夫人”是誰,但轉(zhuǎn)念一想,便即理會這位黃管家尊稱的“二夫人”定然是師氏無疑了。他忙不迭回禮應(yīng)答:“不敢,不敢,既然二夫人有恙在身,自然合該好好將養(yǎng)著,這天寒地凍的,若是有什么差池,倒是在下的不是了?!?p> “多謝鄧公子體諒?!秉S柏又是一彎腰,“來,里邊請?!?p> “多謝!”鄧林跟隨著黃柏的腳步繼續(xù)往里走。
黃柏將三人迎進(jìn)門內(nèi),然后轉(zhuǎn)步上了二樓。
到得樓上,經(jīng)過一道鏤空雕花的玲瓏飛罩,繞過一幅屏面為“五客圖”的花梨木落地屏風(fēng),諸人進(jìn)入了二樓正廳。待鄧林坐定,黃柏即拱手道:“鄧公子,請寬坐片刻。老夫去前頭看看祁爺是否回來了,好及時向他通稟一聲,免得誤了鄧公子辰光。”
“哦,不急不急,黃管家請自便,在下等著就是了。”鄧林忙不迭起身恭送,末了還不忘情致殷殷地加了一句,“讓祁爺手邊的事兒忙完了再來不遲,千萬別催著祁爺?!?p> 黃柏一面躬身告退,一面轉(zhuǎn)身向著二樓里頭的一個房間躬身道:“竹茹閣主,有勞了!”聽他的聲音和措辭,他似乎對這位“竹茹閣主”十分尊敬。杏娘不由得猜測這位閣主該是一位年紀(jì)多大的長者,可那人回答的聲音,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黃宅老自去便是,這里有我照應(yīng)著,放心?!边@位閣主的聲音,清亮多嬌,分明就是一位少女!
黃柏躬身拜謝,與鄧林再次告別之后,就下樓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三個人,目光拘謹(jǐn)?shù)厥赝莻€深閉的房間,半晌,房間里都沒有再生出一點動靜。三人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專注的目光也逐漸向四周游移。
玉川閣二樓與一樓一樣軒敞明亮,只是二樓的裝飾更為素雅,也更為溫暖。
雕花隔扇,將室外沉悶的光線分割成了數(shù)道,隔扇上的鏤空雕花又將這略顯單調(diào)的光線雕刻成了不同形狀,奇妙的光影投在人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幅幅生趣盎然的剪影。
窗前天青色的柔幔似暮春之云似初秋之雨,被一彎新月輕輕地綰在了窗格之前,有意無意地遮掩了室外白雪那晃眼的光芒和逼人的寒氣,為這個廳堂留住了幾分可人的暖意。
堂前的案幾上兩個細(xì)頸膽瓶里各斜插著一枝紅梅,幽姿宛轉(zhuǎn),逸韻神秀,正孤傲地吐露著淡淡的清香,為這本該莊嚴(yán)肅穆的廳堂平添了幾分柔而不媚的姝麗之色和淡而不厭的芳澤之氣。
樓下的聲響漸漸隱去,黃芽已經(jīng)走遠(yuǎn)。
鄧林暗暗吁了口氣,正欲用衣袖去揩額間的細(xì)汗,杏娘及時地遞來一方汗巾,朝鄧林微微一笑,鄧林感激地接過汗巾,定了定神。
“讓三位久等了。”忽的,房間里再次傳出了一聲響。三人不由得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扇房門。
“鄧公子,安好!”可就在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那扇房門時,一位容貌端麗身形窈窕的少女卻從屏風(fēng)之后倏然而至,并于鄧林身前深深蹲了個萬福。
杏娘和小緗都不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的眼睛里驚疑不定地問著對方一個相同的問題:她是從哪兒出來的?
“你?你,你就是竹茹閣主?”鄧林慌忙起身,訥訥地張著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
“公子不必客氣,喚我竹茹便是?!敝袢闾痤^來,露出一張俏麗的笑臉,明澈的眸子里仿佛注著一泓清泉,閃著晶瑩而柔軟的光芒,讓人見了,就如見了鄰家女孩一樣倍感親切。
“快,快,快請起吧。”鄧林愕然地反應(yīng)道,生平第一次說出這樣的口令,他有些不習(xí)慣,也有些難為情,杏娘和小緗聽來,也覺著幾分生硬和突兀。
竹茹利落地站起身來,問道:“公子,吃茶可有什么偏好講究嗎?”
“在下沒那么多講究。隨便即可?!编嚵钟樣樢恍Φ?。他生平粗茶淡飯慣了,于飲茶一道,自是生疏,雖不至轟飲大嚼那般粗疏,卻也未精細(xì)到“講究”的地步。
“那——”竹茹沉吟片晌,眉心微微一動,“那竹茹為公子點一道虎丘白云茶,如何?”
“好好好!就全由竹茹娘子拿主意罷?!编嚵旨泵B聲表示贊同,生怕竹茹再提個什么問題讓自己這身體面的衣衫露出什么破綻來。
“那請公子稍等片刻?!敝袢沆`眸一轉(zhuǎn),躬身退了出去。
竹茹退下后,又有女使送來幾樣點心。待得廳堂之中再次剩下鄧林一行三人時,鄧林方才長舒了一口氣,不無疲累地嘆道:“累煞在下了。這祁家好大的禮數(shù)啊,這管家婢女,也忒規(guī)矩守禮了。一會兒一鞠躬一會兒一蹲禮的……”
“禮多人不怪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看你這沒見識的樣兒,待會兒可別弄出什么笑話來?!毙【|嘴上不服氣,心里卻不得不佩服,見著此刻沒有祁家的人在場,便故態(tài)復(fù)萌,嘲笑起鄧林來。
“今天我算是見識了?!编嚵趾俸僖恍?,倒不與之計較,而是伸手揉了揉已近僵硬的兩腮,順便聳了聳肩膀舒展了一下自己不耐久坐的腰肢。
小緗又氣又惱地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頭見杏娘若有所思,她湊近道:“娘子,這虎丘茶可不易得啊,咱們府上也就去年張?zhí)炯膩淼膬山嵌?,老爺和夫人都視若珍寶,舍不得喝呢,這祁家竟然拿它來款客。真是闊綽大方啊?!?p> “少說幾句,小心隔墻有耳!”杏娘謹(jǐn)慎地告誡道,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