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衙內(nèi)見此遽變,大駭不已,手里握著的韁繩不由得一緊。
他倉惶地顧了一眼左右兩位猶在畏葸不前的護從,大聲喝道,你倆還等什么?還不快上!兩人相互對覷一眼,好似都在等對方先出手。曹衙內(nèi)看得生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揚起手里的鞭子就往右邊那匹的馬背上猛地一抽。
那馬駑鈍,這冷不防的一記鞭打,頓時把它嚇得六神無主,驚慌失措地撒開四蹄向前奔去。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它那一聲慘烈的驚嘶,引起了同類的共鳴。左邊那匹馬見右邊那馬往前,未及主人示下,也跟著向前沖了出去,也不管坐上之人有否坐穩(wěn)。
坐上之人還沒來得及對右邊之人先他一步出場抱一絲僥幸的心理,就被他胯下的坐騎驚得慘然變色。兩只手胡亂地攀扯著馬韁宛若攀著救命索一般,左搖右顛,上半身都已經(jīng)墜在鞍韉之下,仿若隨時都有可能跌落下馬。坐下之馬慌不擇路,全然不理會主人驚恐而絕望的呼號之聲。
兩匹馬從杏娘身旁疾馳而過,杏娘忙閃身退避,雖說反應(yīng)及時,但也虛驚一場。
而曹衙內(nèi)則趁機控馬回韁,欲趁亂飛遁而去。
匆忙之間,只聽他突然“啊”的一聲,身子一歪,再次從馬鞍上滾落了下來。圓滾滾的身子摔在地上,驚起三尺塵飛。如釋重負(fù)的玉花驄昂首嘶鳴,跳躍著向一旁閃了過去??此禽p快的步伐,不像是受了驚嚇,倒像是在躲避他的主人。曹衙內(nèi)連滾帶爬地妄圖從地上爬起,但臃腫的身子讓他這個動作完成得并不那么順利,也不那么雅觀。
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還在嘴里切齒咒罵道:“直娘賊的,你給大爺我滾出來,偷雞摸狗,背后暗算人,算什么英雄好漢!”如此云云,罵嚷之聲不絕。
“你倒是正大光明!以多欺少,倚強凌弱,這是哪門子的英雄好漢呀!哈哈哈……”笑聲爽朗,由遠(yuǎn)而近。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酒香,他就在左近!杏娘聞聲,暗自一喜。盡管她至今連他叫什么哪里人氏都不知道,但他的聲音讓她心寬,他的酒香讓她感到親切,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從未覿面卻已相識很久的朋友,一種難以言喻的信賴深植于她的內(nèi)心之中。
杏娘舉目相望,那面被某個建筑物的影子分割成陰陽上下兩個區(qū)域的墻壁上,那條“界線”上不知何時起高聳出了一座“高山”圖,山很高,但很粗獷,那線條之豪放、那用色之大膽,很像是小孩子的涂鴉之筆,它在遠(yuǎn)山之外,卻墨色更濃,不似墻面上那幅水墨畫里的遠(yuǎn)山高低錯落濃淡有致,更具層次感和空間感。
杏娘轉(zhuǎn)頭回望,只見白墻之上、黑瓦之顛,有一個醉漢正倚臥在屋頂?shù)拇辜股?,手里依舊攥著那鱉形酒榼,似正閉目養(yǎng)神,被曹衙內(nèi)的咒罵之聲吵醒而有些不高興。
曹衙內(nèi)這時也瞥見了那醉漢,心下不豫,自己帶人來此,詳查周圍無人,也不知這醉漢何時上的屋頂,隔岸觀火便也罷了,竟還暗中作梗、壞人好事。
“你這老漢,都年紀(jì)一大把了,還是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沒的把自己的性命搭進(jìn)去。嗟!那我這里有十貫銅錢,有勞你挪動大駕,往別處喝酒去吧?!辈苎脙?nèi)見他衣衫襤褸,便想薄施恩惠,打發(fā)他走,那語氣之傲慢,似乎從未想過對方會拒絕。
那醉漢大袖一拂,十分潦草地揩了揩嘴角的酒漬。聽曹衙內(nèi)以利誘之,他慵懶地起身伸了個懶腰,卻始終沒有瞧曹衙內(nèi)一眼,一臉不滿地道:“十貫小錢便要收買老夫挪地方?哼,你這衙內(nèi)也忒小家子氣了吧?!?p> 曹衙內(nèi)聽這老漢沒有拒絕自己的“利誘”,還討價還價,心下暗地一喜,覺此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但老漢將十貫錢財稱作“十貫小錢”,讓他感到這老漢既狂妄又貪心,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敲詐。一種被人勒索被人威脅的逼迫感涌上心頭,讓他覺得不舒服。曹衙內(nèi)在心里恨恨地咒罵著老漢。
但老漢武功之高強,讓他不得已將這口惡氣暫時憋回了肚里。
“那十貫小錢權(quán)當(dāng)在下孝敬前輩的一點酒錢,不成敬意,還望前輩收下?!闭f著,他又解下腰間的流蘇玉佩,向老漢遙遙一招,不無討好地說道,“在下這里還有一塊羊脂白玉錯金流云玉佩,略值得幾個錢,還請前輩笑納?!?p> 老漢依舊不看一眼,似乎對從曹衙內(nèi)那塊名貴的玉佩不屑一顧。曹衙內(nèi)自覺無趣,將玉佩捧在手心,有些躊躇,卻聽得老漢松口道:“老夫見識粗淺,這金啊玉啊的,一概不識,唯有這杯中物,乃平生所好。所以,衙內(nèi)若想要我置身事外袖手旁觀,那也容易得緊。只要衙內(nèi)能替老夫集齊幾壇好酒,一切都好說,好說!”
“哈哈,幾壇好酒又有何難?在下剛從平江新得幾壇鳳泉、流香、浮玉春,正好可以同前輩一同把盞品嘗!”曹衙內(nèi)初覺老漢貪得無厭十分可惡,而今卻聽得老漢所要的不過幾壇酒而已,頓時喜笑顏開,厚顏無恥的諂笑之中還略帶幾分鄙薄之意——你這好漢真是不識貨,這玉佩價值千金,這天下名酒夠你喝個遍了!
可沒想到,老漢對他所列舉的名酒都不滿意:“那算的什么好酒?!俗不可耐!”那厭惡的表情似乎還惹得他老大不痛快。曹衙內(nèi)唯恐老漢為之著惱,忙道:“那前輩您想要喝什么酒?在下雖不才,但找?guī)讐镁七€是能做到的?!?p> “果真?”
老漢聞言似乎動了心,腦袋微微偏轉(zhuǎn)過來,伸手摸了摸身邊的酒榼。那酒榼早已空了。盡管它的肚量要比一般的酒壺大得多,但它永遠(yuǎn)都裝不滿主人對酒的欲望。
“果真!”曹衙內(nèi)自信滿滿。
“那你聽好了,”那醉漢特意大聲道,“老夫要的是:一百壇秀州月波酒、一百壇盛世劍南春、一百壇九醞竹葉酒、一百壇嶺南靈溪酒、一百壇蓬萊瓊漿、一百壇瑤池醴泉!如何,可都記下了?”
曹衙內(nèi)起初聽老漢之言,以為利誘之計奏效,不覺喜上眉梢,但聽得他又是劍南春,又是竹葉酒,更有靈溪酒,不說這些名釀本就奇貨可居,何況這天南地北,山長水遠(yuǎn)的,一時極難備齊,更別說一百壇之?dāng)?shù)了。復(fù)又聞得老漢居然還提到瓊漿、醴泉,這天上有地上無的仙釀佳醪,自非凡夫俗子可求得來的。杏娘聽完,微微一笑。
曹衙內(nèi)越聽越不對勁,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難看,一種被人戲弄的羞辱清晰地寫在他臉上那兩片橫肉之中。橫肉肆張,怒火中生。老漢有意刁難,曹衙內(nèi)也就不再曲意求和。
“哼,你這老東西,得寸進(jìn)尺??!”曹衙內(nèi)惡狠狠地啐道,“你知道我爹是誰嗎?”那不可一世的口氣簡直他比他爹還更具威勢。
曹衙內(nèi)從老漢的外貌言語看來,判斷老漢并非本地人,所以不知自己是何等身份。他相信,如果老漢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不敢再在此攪擾他的好事,這是他橫行多年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
這么多年,他欺負(fù)人的經(jīng)驗是越來越豐富了,但此中之教訓(xùn),則收獲甚微。
“誰沒有爹,就你有爹了不起?。∧敲戳说?,就把這酒給我送來啊!”那醉漢聽曹衙內(nèi)出言不遜,有些惱怒。
扶著磚瓦,他緩緩地從屋頂那條狹窄的垂脊邊緣站了起來,醺醺然,頗有幾分不勝酒力之態(tài)。杏娘從下往上看去,著實為之捏了一把冷汗。
這老漢獨立于高處,顫顫巍巍地當(dāng)空邁了一步。那一步走得相當(dāng)之驚險,好似懸空走索一般,差點踩空,幸好他及時調(diào)整身體,恢復(fù)了平衡。但沒過多久,忽然又來了一個踉蹌,他腳下踩踏過的幾片瓦塊“嘩啦”一聲當(dāng)空滑落了下來。
碎瓦零落,偏偏向著曹衙內(nèi)頭頂飛來。曹衙內(nèi)身形臃腫,想避卻也不得便,只得將他那笨拙的身體往邊上一扭,以避落瓦。
只聽“叮鈴”一聲,他手心攥著的玉佩隨著他身體移動的方向靈活地跳脫了他那五根又白又胖的手指。玉佩墜地,磕到青石,碎成了兩半。
曹衙內(nèi)顧不得那么多,聽得玉碎,他立時乖覺地將雙腿一屈,朝著老漢的方向筆直地跪了下來,連連叩謝其不殺之恩,無奈自己大肚圓圓,無法一叩至底,心下又恨又急,生怕老漢以此怪罪自己不恭不敬誠意不足。其身后那些附從者也爭相跪倒在地,俯首求饒。
看著他們順利而流暢地接連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叩頭的動作,曹衙內(nèi)既是焦急又是鄙夷,好似是他們影響了自己的誠意,奪走了自己生的機會。
正當(dāng)曹衙內(nèi)忙著告饒之時,老漢已經(jīng)從屋頂飄然而下,似一座雄偉的高山一般聳立在杏娘的身前,將一眾曹氏走狗阻擋于自己身前。其落地的動作舉重若輕,穩(wěn)若泰山。那一身濃烈的酒氣絲毫沒有影響他動作的完成度。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尊駕?!崩蠞h一落地,曹衙內(nèi)的怯懼變得更深了。
“滾!”老漢一聲斷喝,一口濃重的酒氣沖口而出,噴在了這群夾尾乞憐的小人嘴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