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不愿意回家，趙晗只能把她帶回了自己的住處，王嚴舒則是被老同學拉走了，街道上又只剩下張潔和劉宇兩個人。劉宇想幫張潔攔一輛出租車，被張潔拒絕了。
“我想走走?！?p> 雖然有些筋疲力盡，不過劉宇還是老老實實的跟在她身后，能看得出，張潔的情緒很低落。
夜風微涼，昏黃的街燈把兩人的身影拉的又細又長。張潔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劉宇識趣的脫下了外套披在張潔身上。
“你會放棄夏雪嗎？”
這不是張潔第一次問劉宇這個問題，劉宇忽然明白了，張潔問這個問題其實并不是想要一個答案，而是想聽到從自己嘴里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說實話，對這個問題劉宇內(nèi)心也很糾結(jié)，夏雪就像一片烏云一直懸在他的頭頂。這片烏云要只是下點小雨也就算了，可這時不常的電閃雷鳴讓劉宇心驚膽戰(zhàn)，生怕什么時候這雷真的劈在自己腦袋上。其實要想安全，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這片烏云趕走，老馬和彭輝估計也是這個意思，可一想到夏雪凌晨坐在酒吧門口臺階上的樣子，一想到那鉆心窩子的話，劉宇實在不忍心。李慧嫻說的對，其實不管夏雪做錯了什么，她終究也只是一個缺少愛的小女孩。
“你這么關心夏雪，難不成想搶班奪權(quán)？”
劉宇并不是在調(diào)侃，他真心覺得自己做這個班主任遠不如張潔合適。
張潔停住了腳步，看了劉宇一眼，“我對你的班主任沒興趣，我關心夏雪是因為她很像我以前一個朋友?！?p> 劉宇覺得有些意外，都說物以類聚，在他眼里，張潔這樣的女生身邊應該都是那些品學兼優(yōu)的乖寶寶才對。
“那你那個朋友現(xiàn)在。。。。。?！?p> “死了。”張潔的聲音很低，幾乎細不可聞：“跳樓死的，就在操場前的那棟教學樓?！?p> 劉宇覺得冷颼颼的，沒敢在問什么，張潔也沒有再說話，有些事就像埋在心底的書頁，連著血肉，略微翻動都會痛徹心扉。
張潔回到家，客廳里的燈還是亮著的，姥姥趙淑媛正半靠沙發(fā)上打著盹兒。茶幾上還放著幾樣點心都是張潔和艾佳愛吃的東西。
老年人睡得不沉，盡管張潔很小心的關門，那細微的聲音還是把趙淑媛吵醒。
“回來了”
趙淑媛淡淡的笑，沖張潔招了招手。
半蹲在沙發(fā)邊，頭靠在老人的膝上，感受著那雙溫暖的手穿過自己的長發(fā)，張潔幸福而滿足。在她眼里姥姥趙淑媛就是一株挺拔的玉蘭，可以擋風遮雨，而又從容而優(yōu)雅。
“您怎么來了？”
“佳佳偷偷給我打電話說你虐待她，我就來興師問罪了，誰想到你這么晚才回來?！壁w淑媛笑著說。
“哼，這小丫頭還會打小報告了，看我回頭怎么收拾她?！睆垵嵞闷鹄牙训氖址旁诖竭呌H了一下，“姥姥，我可乖了，是學校有些事才回來晚了”。
“是那個叫夏雪的女孩吧?！薄?p> “您怎么知道？”張潔有些錯愕。
“我可是有法寶的哦，你們班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p> 趙淑媛口中的法寶是九班家長的微信群?，F(xiàn)代社會，社交工具早就遍及每一個角落，學校自然也不例外。幾乎每個班級都有自己的微信群，學生有，家長當然也有。趙淑媛就是作為艾佳的姥姥加入進了九班家長的微信群。
張潔作為任課老師也在微信群里，不過仔細看了看，趙淑媛展示的微信群和自己加入的微信群壓根不是同一個。
“九班家校交流群，九班家長群。。。。。。這幫家長可真鬼，還偷偷練小號，難怪家校群里總是冷冷清清的，原來都在這呢?！?p> 張潔一面抱怨著一面翻了翻群里的聊天記錄。果不其然，今天學校發(fā)生的事在群里也是議論紛紛，有指責夏雪的，也有不少針對劉宇這個班主任的。其中又數(shù)莫曉菲的媽媽最活躍，串聯(lián)家長們要到學校去逼宮，要開除夏雪，還要撤換班主任。
“這個莫曉菲媽媽也真事兒！”張潔有些不滿。
“也不怪人家，家長嘛，總是希望孩子有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壁w淑媛淡淡的說，“就拿今天的事來說，夏雪這么一鬧，這么多孩子一下午的課不都全耽誤了？”
“那怎么辦，他們要是鬧到學校去，學校會把夏雪開除嗎？”張潔有些擔心，彭輝本來就對夏雪又意見，要是趁著這個機會把夏雪勸退也不是沒可能。
“姥姥您能幫幫夏雪嗎？”
張潔哀求似的看著趙淑媛，作為三中的老校長，趙淑媛在三中的影響力毋庸置疑，張潔相信只要她開口，老馬和彭輝怎么也會賣老人幾分面子。
趙淑媛沉默了一會，認真的看著張潔，“你這么關心這個叫夏雪的女孩兒，是因為當年的方妍吧?！?p> 方妍，突如其來的這兩個字讓張潔身子一僵。
見張潔沒說話，趙淑媛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事，你放不下，李慧嫻也放不下，可你要知道，夏雪就是夏雪，她不是當年的方妍?！?p> 張潔低聲說：“我想幫她，即便沒有方妍，她還是我的學生?！?p> “那你想好怎么去幫她了嗎？難道僅僅把她留在學校里？”
張潔沉默了，她想要去幫夏雪，可怎么去幫卻完全沒有頭緒。僅僅把夏雪留學校里顯然不能解決目前的問題，而夏雪也只會一次又一次的犯錯，直到有一天學校再容不下她。
“姥姥，我該怎么做，你教教我好嗎？”張潔虔誠的看著趙淑媛，在她心里趙淑媛永遠都是那么處亂不驚，幾乎所有的問題在她面前也總能迎刃而解。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不過首先你要明白你是一名職業(yè)教師，應該有自己的職業(yè)素養(yǎng)，你的學生可不只是夏雪一個人?！壁w淑媛頓了頓，“至于夏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固然需要老師們的幫助，但更需要的是一個存在的環(huán)境，一個良好的，溫暖的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里不可或缺的也許并不是老師，而是家人和朋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水土異也？”
趙淑媛的話忽然讓張潔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夏招順為什么一定要把夏雪送進三中。夏招順或許看重的并不是三中的教學質(zhì)量，也未必在乎夏雪能不能考上大學，而是想給夏雪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是三中的風氣和水土。
“那我怎么才能讓夏雪融入這片水土呢？”
夏雪雖然人坐在教室里，但張潔看得出來夏雪和三中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夏雪在學校里幾乎沒有朋友，也很少說話，同學們對夏雪似乎也有些偏見，甚至畏懼，極少有愿意和她來往的。
“首先是要接受她，這個接受不是帶著憐憫和幫助的心態(tài)，而是要真正發(fā)現(xiàn)她的優(yōu)點?！壁w淑媛看了看張潔，“你說你想要幫她，可是你真的了解她嗎？她真的需要你所謂的幫助嗎？”
“我覺得你所謂的幫助本身就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想要把夏雪變成你想要她成為的樣子，而忽略了夏雪作為一個個體所具有的獨立性和特殊性?！?p> 趙淑媛的話一針見血，張潔徹底愣住了。她一心想要幫夏雪，甚至在她腦海里潛意識的會拿艾佳做范本，想讓夏雪變成像艾佳那樣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可從來沒認真的考慮過夏雪作為一個個體所具有的獨立性。夏雪就是夏雪，她不是以前的方妍，也不是現(xiàn)在的艾佳，她擁有的是屬于她自己的獨立人格。
“所以，你需要認認真真的去了解她，去找到她身上的優(yōu)點，認同并放大她身上的優(yōu)點，讓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她的優(yōu)點就會成為小小的光源，會自然而然的吸引別人，會讓別人喜歡她，認同她，并真心實意的接納她。”趙淑媛笑著說：“想融入一個環(huán)境首先是要被這個環(huán)境所接納，這個過程不是強制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p> “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優(yōu)點？”
張潔有些頹然，在她眼里夏雪就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一個問題生，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女孩身上也會有優(yōu)點。
長得漂亮算是夏雪的一個優(yōu)點吧？可也沒見那個男孩敢對夏雪獻殷勤的。猛地，張潔想到了王媛媛，那個在凌晨獨自騎車尋找夏雪的女孩。王媛媛為什么會被夏雪吸引，為什么會這么關心夏雪，是不是她看到了自己沒有關注過的東西，是不是看到了夏雪身上閃光的地方？
夏雪坐在鋼琴邊，一縷初升的陽光從陽臺投射進來，剛好落在她的身上。柔和的陽光，乳白色的鋼琴，美麗的少女，一切就像是靜止的，像是一幅畫，純凈而美好。
趙晗靠在臥室門邊，她無法把眼前的清麗的夏雪和昨晚那個濃妝艷抹的女孩重疊在一起。
琴聲停下，趙晗走到夏雪身前捋了捋她的頭發(fā)，“你這叫人起床的方式很特別的?！?p> 夏雪抬頭看了趙晗一眼，“你昨晚收留我，我總不能看著你遲到吧。”
趙晗看了下時間，七點整，學校的簽到時間是七點四十，開車過去，時間倒是還有富余。
“你多久沒彈琴了？”
夏雪剛才的彈奏明顯有些生疏，中間也有些不少彈錯的地方，趙晗作為音樂老師自然聽得出來。
“我四歲半練琴，到了家里出事就沒怎么彈過?！毕难┱f。
“底子不錯，這么久沒彈過，上手就能彈出這個水平，看來當初沒少下功夫。我覺得你挺適合學音樂的?！?p> 趙晗突發(fā)奇想。夏雪的成績很差，想要按部就班的參加高考幾乎沒什么可能，但學音樂就不同了。藝術(shù)生對文化課要求不高，而夏雪又有一定的專業(yè)功底，三年的時間如果努力些高考還是有一定機會的。趙晗覺得這或許是夏雪目前最好的選擇。
夏雪撇了撇嘴，反問，“你覺得我還有機會參加高考？”
趙晗愣了下，這才想起夏雪剛捅出一個大簍子，學校怎么處理還不知道呢。
“不管怎么樣你總得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一下吧！”
“將來？”夏雪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有什么可擔心的。我爹媽雖然不是東西，但好歹給了我這張臉，將來愿意為我這張臉花錢的有的是！”
趙晗震驚了，看著夏雪突然覺得脊背發(fā)涼，她不明白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女孩怎么會有這么可拍的想法。
吃早飯的時候，劉宇還是有些渾渾噩噩的，一宿沒怎么睡，滿腦子都是夏雪的官司。
雖說夏雪找到了，可微博的事還沒解決，老馬和彭輝的態(tài)度也不明確，這件事最終會怎么處理，劉宇拿不準。要是學校真的決定勸退夏雪，自己是該服從還是死扛呢？
以他自己的性格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要真把夏雪勸退心里也不落忍，況且還有張潔在里面。想到昨夜張潔失落的樣子，有些楚楚可憐的神情，劉宇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保護欲。
“你想多了，要我說這事壓根沒你想的那么嚴重，而且這種事鬧得滿城風雨，夏雪反而更安全。”
王嚴舒咬了口包子，嘟嘟囔囔的給劉宇分析，“彭輝想勸退夏雪不假，但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你也不想想，要是在這時候勸退夏雪得有多少所謂的教育專家出來罵娘？學生犯錯就勸退，不符合教育精神啊。這事要是沒人關注，夏雪八成走人，但現(xiàn)在各方都盯著，一旦處理不好就又是一場大討論，老馬和彭輝才不會觸這個霉頭，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冷處理，實在不行就說點冠冕堂皇的話，什么有教無類，絕不輕易放棄每一個學生之類的，再說老陳都不追究了，學校當然就坡下驢?！?p> “真的假的？”劉宇對王嚴舒的分析有些將信將疑，這么大的事真能簡簡單單抹過去？
“這事算大？”王嚴舒哼了聲，“去年職高有幾個學生把老師都打進了醫(yī)院，結(jié)果不也只是給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專家說，孩子是花朵，得用心！”
那件事劉宇也知道，畢竟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最后還是學校本著“教育精神”給了幾個學生留校察看的處分。
“所以說，老師也是高危職業(yè)，只要不弄死，都沒大事！”
“這話說的，脊背發(fā)涼！”劉宇說。
“先別涼，還有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王嚴舒突然坐直了身子，看著劉宇，“你有沒有覺得莫曉菲發(fā)的那段視頻有問題？”
“問題？”劉宇愣了下，腦海里回放了一下視頻的內(nèi)容，半晌搖了搖頭：“沒什么問題吧，就是拍不太清楚，不過前因后果都挺完整的?！?p> “就是完整??！”王嚴舒一拍大腿，“一個突發(fā)事件她怎么可能拍的那么完整？從夏雪上課睡覺到老陳喊起夏雪，再到兩人激發(fā)矛盾，一直到老陳心臟病發(fā)，前前后后可一點都沒少?！?p> “也許是巧合吧，也許那時候她剛好在玩手機?！眲⒂钕肓讼胝f。
王嚴舒搖了搖頭：“那也太巧了，從來沒見過這種視頻能拍的像一臺監(jiān)控器一樣，能記錄的這么完整。偏偏這個人還是莫曉菲?！?p> 劉宇明白王嚴舒的意思，前幾天莫曉菲和夏雪才剛發(fā)生過摩擦，如果說蓄意報復倒也有可能，但她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吧。
一早，三中的網(wǎng)站上發(fā)了一條聲明，除了對夏雪事件的簡單說明外，主要內(nèi)容都放在了對老陳的贊美上，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誨人不倦，德行寬厚等等，至于夏雪則是給了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
留校察看相當于判了個死緩，夏雪一旦再犯錯學校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勸退或者開除，這對于家長來說算是一個交代。
至于學生家長那邊也只是嘴上鬧的兇，真正找到學校來逼宮的也只有莫曉菲的媽媽，結(jié)果還被彭輝給不冷不熱的懟回去了。
“學校有自己的校規(guī)，一切會按校規(guī)處理?！?p> “您要是覺得不滿意可以調(diào)班級，十幾個班主任都在這呢，看那個班主任愿意收您就去那?！?p> “微博您也別刪，這事對我們就是一個提醒，鞭策。微博名是‘默默飛雨’是吧，我回頭也注冊一個微博，關注一下?！?p> 看著莫曉菲媽媽灰頭土臉的離開，劉宇打心眼里佩服王嚴舒。
“王參謀，您真人才，將來校長大位舍你其誰！”
“那是，你也不看看哥們學什么的”王嚴舒嘚瑟的拍了拍劉宇肩膀，“小同志你要記住，學校就是學校，不能讓家長牽著學校的鼻子走，更不能讓家長干預學校的管理，這是底線。你當班主任也一樣，一個家長一個想法，你要一個個去遷就那工作還怎么開展？”
王嚴舒說的沒錯，劉宇自己也發(fā)現(xiàn)有時候過于在乎家長們的態(tài)度和看法了，家長一提意見，自己就屁顛的去處理，連排個座位都一腦門官司，這種迎合的結(jié)果反倒讓班級的管理越來越混亂。畢竟家長看問題是從自己的孩子出發(fā)，考慮的更多是自身個體利益，而班級管理則要考慮整個班級的利益，角度就不同。
不管怎么樣，劉宇心中的一塊石頭算暫時落了地，倒是張潔或許是因為夏雪掀起了那段被塵封的往事，一個上午都郁郁寡歡。劉宇看在眼里卻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