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南澤引(九)
遠遠甩開那群北廷仙士老遠之后,男子放下我,道:“已經(jīng)安全,你自便?!闭f完便要離去,留我一人不清不白地站在原地。
“他們一直追殺的那只妖是你嗎?”我問他道。之前那個叫廖三思的仙士說遲寽捉妖不力,讓一只大妖逃了的。他身上有傷,是劍器之類留下的刃口,上面還帶著血呢。
“是。”他答道,側(cè)過身來,一邊臉幾乎全藏在半張刻有云鹿入澗紋樣的面具里,逆光之下面具邊緣有幾線瑩潤的光澤。“他們是北廷過來的,你也要小心點。”
“北廷?”我反問,想知道的更確切。
“南荒之北,另外的國境?!蹦凶拥溃氖种覆蛔〉仳榍l(fā)力,像是在極力壓制什么。
“你身上有毒。”我走近瞧他道。
“不礙事,我得走了。”他道。
“礙事的,礙事的?!蔽覔踝∷娜ヂ返?,“你救了我,我得還你,剛好你身上的毒我會解,半天就好。但是如果你現(xiàn)在不醫(yī)的話,就會……”他身體隨著我的聲音一踉。
“你看,已經(jīng)很嚴重了?!蔽业馈?p> 眼見他就快站不穩(wěn),我連忙拔下頭上的簪子,道:“阿青出來幫忙!”
話語未落,傻得迷糊的阿青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或許不知道為什么游戲玩著玩著他就變成了簪子。
一只笛橫掃過來。
我一撲,擋在阿青前面道:“別別別!”
笛子在我喉前驟然停下,方才它掃出的銳風讓我的脖頸處輕微破皮。
“你護他做什么?”男子微微慍道。
“他他,他是我童養(yǎng)夫,雖然我知道他可能和北廷有那么點關(guān)系,長得像嘛。不過,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就算有誤會,我也不怕麻煩的。”我道。
聽了我的解釋之后,男子如刺的眼神緩和下來,但看樣子仍是心存疑慮,一直盯著阿青琉淡色的瞳仁不放。
不過也是,這種顏色的瞳仁我還沒見南荒哪只妖有過,或許是北廷特產(chǎn)?別水澤里大家見是我?guī)Щ貋淼?,只當是稀奇,可在外面,阿青生有這種瞳仁,就像是在十分招搖地告訴那些了解外聞的妖怪:我出生于北廷。
“真的——你看他這么個傻傻的樣子?!蔽业?,把身后的阿青拖出來,但阿青極不情愿,能在我身后躲一點是一點。
男子隱了笛后終于兩眼一閉,身子便往前傾要倒。我忙去扶,阿青卻一手拉住我,一掌向外推,然后我就看著剛才救我的那人重重摔在地上。
“你干嘛?。俊蔽邑煱⑶嗟?,趕緊俯身去看地上的那個。
“荒落,你不要看他?!卑⑶嗟?,他眼里亮澄澄的,嘴唇微撅,雙頰稍鼓,像是在生氣。
我看阿青這幅表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是看久了,又覺得他又近又遠,心上莫名地生出一股煩躁來,道,“你來背他?!?p> 阿青不動。
“不動是吧,”我別過頭來,道:“那我自己背,你就永遠待在這里不動算了。”說著我就將那名男子的手拽到自己肩上,但扯了半天都沒扯動,于是干脆坐下來,想自己到底要不要用男相。
糾結(jié)再三,我還是化出男相,再次試著去背。
那人的手剛被我搭到肩上,就被一股外力拖走。然后我看著那個人又摔到地上。
“阿青……”我沉下臉道。
“荒落先坐好。”阿青一手按我坐下,另一只手里窩著一堆已是搗成深綠的濕葉泥,他單膝跪地,用食指中指夾些綠意,點在我喉嚨前的皮膚上,還用拇指輕輕揉壓,其余四指就搭在我的后脖頸上。
只要阿青用力那么一掐,我這副殼子就別想要。我也知道是這么回事,可就沒辦法拒絕,若以前有什么創(chuàng)口傷痕,深的就躺兩天,淺的根本不管,反正我又不會流血不會疼,睡一覺沒準它自己又長好了。
可經(jīng)他這么一番照顧下來,我倒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什么事。
算了,反正我現(xiàn)在是條漢子,就勉強一下了。
“娘以前教過我,這種草,雖然平賤,但它的汁水愈傷特別好,你脖子上的傷,很快就會好的?!卑⑶嗟溃瑢⒆詈笠稽c葉泥輕輕抹上。
“謝謝?!蔽业?。
阿青無話,默默走到那人身邊,眉頭不快地把那人拽到自己背上。我也什么都沒說,只在前面走,領(lǐng)著他去尋林木稀少的坡地。
那人什么來歷我不知道,但他應(yīng)該是個好妖怪,不然當我成為北廷仙士們的活靶子時,他完全可以借此機會溜之大吉的,不必犯風險。
這個人還是得救。
不過他膽子也太大了,連刀鋸花藤都敢惹,聽名字就知道這是種很兇的靈植,還好碰上我,他體內(nèi)的藤衣毒還是能解的。
我讓阿青扶他坐正,用指尖的毒焰在他背后劃劃,將他的衣物燒出一塊洞來。運氣,轉(zhuǎn)息,我閉上眼,右手五指合膚貼在他的背上,導出藤衣毒,并把它引到我的左手上。
左手上聚集的毒漸漸形化成一只只猩紅的蝶,在日光下從我的掌間飛出,顏色和刀鋸花藤上紅得能射出烈焰的花朵很像呢。
去完毒我就守在他身邊,等他醒來。
日頭漸漸上來了,我有些熱,便將那名男子抱到蔭處,自己也在他旁邊坐下,阿青很識趣地坐得離我遠一點。
我的手指轉(zhuǎn)了圈狗尾草,毛滾滾的青穗子弄得我的手有些癢,但我還是不想去理阿青,心里實在難以把阿青與那兩群北廷仙士之間的等號除去。一下子就友盡,盡管阿青并不知道在他變成簪子時發(fā)生了什么。
“多謝。”那名男子醒來道,他又不住地看向我,“你這是……?”
“換了個殼子?!蔽一卮鸬馈?p> 男子正過頭,輕聲道:“外象而已?!彼月钥繕?,又道:“很方便?”
我是個沒實體的妖怪,但要讓別人看見,愿意和你打交道,總得有個模樣吧,所以我就修了兩個軀殼,一個男身一個女身,剛開始時是看情況和心情而換的,再后來我見著女妖比男妖活的機率更大些,便就常用自己的女相了。
但,令本妖心累的是,不管是男身女身,都不怎么太合身。
我道:“有時方便,有時又不方便,方便是能轉(zhuǎn)化擁有兩種不同性向的特質(zhì)能力,不方便是——再怎么精致生動都只是副空心的皮囊?!睂?,有時還熱脹冷縮。
“你現(xiàn)在沒有用實體?!蹦凶拥?。
這回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看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回答我的問題,卻道:“入蒔域的北方有一片森林,名叫白鹿,里面住了位遇璞仙人,能以碎片一二重塑破損的實體,他或許能幫你?!?p> 我點點頭領(lǐng)了他的心意,我能說我兩手空空連碎片都沒有嗎?
“澤崖?!彼馈?p> 我會意,也報上自己的名字,“荒落?!?p> 他倏然起身,手中多了一支笛,只見他用笛頭朝我輕輕一點,我手心里便多了一朵落梅花。
剛才沒細看,這回又見到才覺驚艷:那笛通體流光,似是由上好的白玉制成,笛身細刻的花紋流暢卻不夸張,極好地與整支笛融合在一起,在簡練之中更添一絲雅致。
澤崖道:“你以后若去到白鹿林,拿著這朵梅便可尋見遇璞仙人?!?p> 手上的落梅花紅瑩小巧,當成小玩意兒在閑時拿出來賞心悅目還是挺不錯的。我將落梅花收好,道:“謝謝你?!?p> 澤崖道:“不必謝,一朵落梅,兩三句話相告而已,我得走了。”他又看一眼被我晾在一邊的阿青,對我道:“你與北廷的關(guān)系,還是多注意些分寸。”
“嗯?!蔽覒?yīng)道。
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的。
我快著步子在前走著,阿青則一如既往地在后面跟著,只是我們之間像是多站了幾個無形的人隔開了距離。林木郁郁,野草萋萋,我并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從山的另一面下來。這條下山的路較陡,走幾步,腳邊的土地就留不住原來的樣子,有兩三枝枯落的枝杈裹葉滾下去。
“荒落。”
我聞聲回頭看,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阿青在叫我。
澤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你為什么又回來了?”我不解道,邊注意腳下地走向他。
澤崖眉眼彎笑,笑得他臉上那半張面具略微有些變形,他道:“之前我送給你一個東西,對嗎?”
“是,”我道,“落梅花,怎么了嗎?”
“我好像搞錯了,那朵花有問題的,你能拿出來再讓我看看嗎?”他道。
“荒落不要理他。”阿青在我身后叫道,半身躲在一棵樹干后。
我朝阿青露出帶有小小不屑的一笑,又對澤崖道:“好?!闭f完手心便變出一朵小巧的落梅花。
澤崖急著伸手去拿,我一反手把那朵梅拍在他的手背上,隨即一朵紅黑色的梅花痕便烙出來。
大哥,你自己給的花顏色不對就沒發(fā)覺嗎?
那妖怪疼的嗷嗷怪叫,本相顯出來,是只獨臂瘸腿的狼妖。
原來是為了治殘疾呀。
“饒命饒命,我只想治好自己的傷,放了我吧,求求你!”狼妖用僅有的一只手鉗在土里,去穩(wěn)住自己翻來轉(zhuǎn)側(cè)的身子不滾下山去。
我示意阿青下來走我前面,之后便面無表情地路過地上的狼妖。誰叫你騙人,嚇嚇你而已,雖然給你留的這梅花痕會疼得讓人哭爹喊娘,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會真的致命的。
當我走到一片緩地的時候,身后的狼妖停止了痛呼。
毒性沒這么快解的。
我朝身后看去,瘸腿的狼妖正揮舞著他的大爪子沖向我,絕望的眼里兇光畢露。
媽呀,這是要與我同歸于盡嗎?我迅速掐指作法,催重狼妖身上的毒性,可那狼妖除了表情更加猙獰更加兇惡之外,速度根本沒有慢下來,不,更快了!
剛才白費功夫,現(xiàn)在躲也躲不及!
穿透——?。?!
眼前的青影點上血腥。
衣裳被濺上殷紅的一灘,我身下一沉跪在地上,鮮紅的血滴順著狼妖略鈍的爪掌淌成連珠的細線,澆在我的臉頰上。
一片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