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南澤引（七）
劇烈的顛簸過后，剎那間一切都靜下來，像是一種深入地心的沉悶死寂。我暈乎乎地站起來，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兩排燈火一盞盞接連亮起。幽幽明明地燃著。
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被封入地底的長廊，在我們前方延伸。
遠(yuǎn)處有微光。
阿青向前一步，卻被我一把拉住，“別去，萬一又有什么危險！”
“沒有吧?！睙艋鹪诎⑶嘌劾飺u曳，更加多彩生姿。他徑直跨步向前，拉都拉不住。
“喂喂！”我急得在后面追他。
這個追法怎么好生熟悉？”
拉拉扯扯之間，卻也意外地穿過長廊，我們進(jìn)入一片豁然開朗的空間。
燭燈常照，石像巍峨，爐翻香冷，竟是進(jìn)了一座廟宇的大堂。只見三尊大石像居主位，其他較小的九座石像則四五分側(cè)開排立。
石像上皆有不同程度的壞損，有的是歲月侵蝕，有的則是明顯的外力攻擊留下的傷殘。還有幾座石像被砸的只剩小半部分，若硬是要想象一下昔日的威武堂皇，就只能寒顫地從它們底座雕刻的精巧繁復(fù)的花紋中聯(lián)想，就連其前供香的金爐也不能看，不是被踢扁，就是碎成塊塊，攏著一團(tuán)死灰。
這是多不受人待見呀。
但也有兩座石像保存的很好。一座位居三尊之中，我湊近一看，五官基本明晰，塑像身體完好，香爐后的石像底座邊模模糊糊刻著兩個字，細(xì)細(xì)辨認(rèn)良久，像是“君禮”二字。
另外一座石像則在一側(cè)的五座石像的末尾，保存狀況最為完好。衣袂若飛，玉帶迎風(fēng)，看上去塑的應(yīng)該是位清絕仙氣的青年男子。石像翩然而立，動態(tài)自然，“他”指間生蓮，仔細(xì)看，那朵蓮不僅瓣瓣分明，而且還是懸空在“他”胸前捻起的指尖上方，像是有“心口蓮生，滌華眾生”的寓意。
其前香爐端立，潔亮如新，里面插滿了大把大把已經(jīng)燒完的煙柱，有三支插成一束的香，像是剛剛?cè)急M，仿佛昨天還有信徒來參拜過。
只是這尊石像沒能留下面容。
我尋著“他”的底座看去，也見著兩個大字，清晰異常，像是“君憫”二字，下底還刻了幾行小字，我磕磕絆絆地念起來，畢竟年代有些久遠(yuǎn)，有些字的邊角磨損了些。
“你行過水云邊，白云吹起三千卷。你行過山野陌，青蘿脈脈花半斂?；谢腥缟袢菛|風(fēng)，目暖花千樹。”
接著大堂里人聲喧雜起來，我趕忙轉(zhuǎn)身，不明白是個什么情況。
空蕩蕩的一片。
我身后熱起來，回頭一看，石像周身不知何時出現(xiàn)層層高舉的燭臺，一支一支點著黃蠟燭。黃蠟淌下晶瑩的燭淚，使這塊成為大堂最亮的中心。
“仙人。”“謝謝仙人?！薄按缺南扇?，求你……”聲音晃蕩又集中而來，漸漸響徹大堂，久久回蕩不息。而一直被我丟在一旁的阿青，也向我身后這座石像走來，目不斜視，眼神炯炯，一步三叩首。
這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可，阿青卻不像被操控被強(qiáng)制，他竟像是完全以一種崇敬圣潔的清醒心神，真心實意向這座石像奉上自己的信仰。
“阿青，阿青你怎么啦？”
阿青他并不理我，直到拜完最后一拜，他才站起身來，這時四周回蕩的聲音也散去，只剩明燈高照這座沒有面容的石像。
“不知道，自然而然?！卑⑶嗟?。
自然而然？你怎么不自然而然拜拜我？
沉默半刻，我道：“阿青，你站遠(yuǎn)點，往后退嘛，快點！”我向后推了阿青幾把。
“后退？”阿青不明所以。
“叫你退你就退嘛，嗯，十五步。”我道。
阿青乖乖退到離我十五步的地方，我轉(zhuǎn)過身來，雙手合十，對著面前的石像拜了拜，又湊近那幾行字念起來：“你行過水云邊，白……”
“刷——！”一個東西對著我砸過來。
我閃身一躲，那被丟出來東西竟然是一把掃把。我招手示意阿青跑過來，又快速撿起地上的掃把，心中念訣，然后一條人影摔出來，身上纏著我的黑霧。
我拿掃把在那人身上揚手做了個掃一掃的動作，道：“你拿掃把砸我干什么？”
“不許！不許你褻玩君憫大人！”這小孩雖被黑霧纏身不能動彈，但卻全然不見害怕畏懼的樣子，皮膚白的過分，應(yīng)是常年不見日光造成的。
“這廟以前應(yīng)是在地上的吧？”我的目光掃過一些被流水打得圓滑的石像上部，“誰把它們移到地下的？”
“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我什么都不會告訴你的！”小孩子大聲道，他又看向阿青，氣鼓鼓道：“還有你，你們是永遠(yuǎn)都不可能找到大人的！”
我瞧過阿青又回頭指著他，問那小孩道：“他們？”
“什么他們，你和他明明是一伙的！是你們！”小孩叫道。
“不不不，“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起碼現(xiàn)在是這樣的?！蔽业馈?p> “是嗎？你看上去像是南荒的妖怪，他是……”小孩道。
我在他身邊蹲下來，道：“那你說的“他們”指的是什么？是很兇的妖怪仇家？”
“是許多北廷來的仙士，逮著靈力等級高的妖怪就殺，最近有好幾個在這里到處轉(zhuǎn)，已經(jīng)殺了不少我們這里很厲害的大妖怪！擾的一片亂！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有很多外地的妖怪出現(xiàn)，反正他們把這里弄得亂糟糟！”小孩兒道。
北廷，我怎么沒有聽說過，應(yīng)該不在南荒境內(nèi)吧？難道是上次那群白衣仙士，他們也被轉(zhuǎn)過來了？
“所以我們之前上山時遇到的那些聲音，是你為了嚇退上山者弄出來的，那到底是什么？”我問道。
“我不能告訴你，我什么都不能說！”
“好好，這座廟是誰移到地下來的？”我接著問道。
“我不會說的！”那小孩邊說邊在地上左右滾起來。
“你當(dāng)真不說？”我看了一會兒在地上嘴巴緊閉的小孩兒，“真的不說？”我壓低嗓音道。小孩仍不為所動，圓睜一雙大眼瞪我，似乎已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的手在他身上輕輕地?fù)芘M繞朦朧的黑霧繩索，道：“我最后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把不把這事講清楚？”
沒有絲毫怯意，看來是很忠心呢。
“那好吧，帶我們出去?！蔽艺酒鹕硗说脚c阿青并肩的位置。
“你，你就這么算了？”小孩一臉不可思議。
“不然怎么辦？你又什么都不肯說?！蔽业溃S手解除那小孩身上的霧鎖?！安恍⌒牟胚M(jìn)來的，無意冒犯你家大人，我們急著趕路，趕快帶我們出去，不然……”我又對著那尊石像雙手合十，閉眼道：“你行……”
“不許念！你不許念！”小孩急道。
我聞聲閉嘴。
“你們真不是壞人？和那群仙士不是一伙的？”小孩馬上從地上坐起來道。
“如果是一伙的，這座廟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翻到地上了?！蔽覜_他瞇瞇眼道。
小孩慢慢站起來，活動活動之前被束縛得緊的手腳，抬頭道：“好，下次我會好好隱藏入口，不會再讓人進(jìn)來，你們也不要記得這件事?！彼钢筇靡环降慕锹涞溃骸澳敲鎵ι嫌袎K凸起的石磚，你按下去，順著打開的甬道一直走就能出去?！?p> “你不帶我們走？”我問道。
“剛剛君憫大人的清靜被你們擾了，我得打掃這里，把你們留下的臟東西都掃掉！”小孩認(rèn)真道。
“那你好好掃?！蔽沂謩釉僖姡⑶嗟侥莻€角落，果然見到墻上那塊微凸的方磚，一掌按下，一道隱秘的入口打開，我們進(jìn)去之后，入口又自動合上。
平走幾十步就有十幾級樓梯，的確是向上走的路。
我和阿青拾級而上，阿青跟在我身后道：“這樣就可以嗎？”
“不好嗎？”我身體一轉(zhuǎn)，差點撞上迎來的阿青，“那小孩兒是寄嬰，屬于半妖，他們本是人類嬰孩，但卻是由妖怪救活養(yǎng)大的，剛剛你見的那只應(yīng)該是活了幾百年，仍是孩童模樣，身上的妖氣再怎么重，終究還是人，少了人間的煙火氣，長不大的?！蔽蚁肓艘粫?，又道：“他們心思單純，不善欺騙，妖力又弱，所以很難在妖怪世界中獨立生存，只能依附他們的養(yǎng)主或某只大妖?！?p> “我們能出去嗎？”阿青道。
我沖他一笑，又接著往前走，道：“那肯定啦?！?p> 離開大堂的前一刻，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寄嬰正在參拜被那座他稱為君憫大人的石像。他雙手相合，身形莊凝，跪的時候脊背挺的筆直，俯身叩首時也是一停一頓，單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側(cè)影，就盡顯崇敬虔誠。
這些動作，要么是他主人教的，要么就是自己看會的。
連有外人來留下些雜亂的氣息和腳印都要清掃干凈，不必說，他的主人自然是十分重視這里，不想這座地下廟宇的圣潔有任何的污損。
我其實一點都不想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若硬是要取命濺血，他主人應(yīng)該在外面候著吧，或許幸運的是，他的主人還不知道或知道了沒有辦法趕回來。
我停住，對阿青道：“我們變個戲法玩好不好？”
“我們還是快出去吧?！卑⑶鄵u搖頭道。
你也拎得太清了吧，不是小孩子都挺吃這套的嗎？
我堆笑道：“走這么久都累了嘛，玩?zhèn)€游戲振奮一下精神啦，反正我想玩，你陪我?！蔽业膽B(tài)度十分堅決。
“好吧?！卑⑶嗝銥槠潆y。
“嗯?！蔽倚ζ饋?，伸出一只手向他道：“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p> 阿青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之上。
“來，跟我一起念，大簪子，小簪子……”我握住阿青的手?jǐn)[起來。
“大簪子，小簪子……”
“搖身變根硬簪子。”
“搖身變根硬簪子……？?。 ?p> 當(dāng)然要硬一點啦，萬一打架時不小心打碎了怎么辦？我抬手，把手中青翠如醉的發(fā)簪往頭上一插，噔噔噔踩著小樓梯一路往上爬，就到了一方平地。
前面再也沒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