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剪綺羅(七)
“謝公子?!庇嗑_站在門外探進半個腦袋。
“在,小七姑娘,有什么事?”謝子漫放下書卷,說著正要從榻上站起身來。
“不必,不必,你坐?!庇嗑_三步進屋,在謝子漫身邊坐下,道:“我有個東西給你?!苯又阍谒媲暗淖雷由戏畔乱恢荒掘唑选?p> “特意雕給你的?!?p> “給我?”謝子漫驚喜道,他看了又看眼前這只刻工精巧,撲翅欲飛的木蜻蜓,“小七姑娘有心了,葉兄本就是因我而受傷,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所做的只是自己應(yīng)該的。”
余綺道:“不是的,這只木蜻蜓是謝你上次替我辨香的事,本來早該給你了,一直擱到現(xiàn)在?!?p> 謝子漫道:“所以你雕了這只木蜻蜓,因為她的名字里有個‘亭’字?!?p> 余綺道:“對,謝公子你說過的,你是因為有人喜歡調(diào)香才特意去學(xué),我聽說那位莫家小姐調(diào)的香也是一絕。”
謝子漫輕笑道:“世人都勸我忘了她,而你卻雕這只木蜻蜓提醒我記住她,為何?”
“因為我不是人呀!”說完余綺的手還往桌上一撲,驚得謝子漫往后一仰,差點摔倒。
“哈哈哈哈…”余綺笑起來道:“謝公子這么不經(jīng)嚇,我?guī)煾缚杀饶隳蛧樁嗔?!?p> 謝子漫緩然道:“那也是你經(jīng)常鍛煉他嘛。”
“謝公子,”余綺正經(jīng)道,“我呢,其實只是順著你往下說,本來我是想雕一個小物件送給你,小的小的就雕只昆蟲吧,蝴蝶,蜜蜂,蟬和蜻蜓我樣樣的都捉了幾只,但蝴蝶太俗,蜜蜂太小,蟬不好看,就挑蜻蜓刻給你。沒別的意思,我也記不太清那位莫家小姐的名字里是否有一個‘亭’字,全是你告訴我的?!?p> “是我嗎?”謝子漫有些神傷。
余綺道:“有些人要是住進了心里,就趕也趕不走了,別勉強自己。并且那位莫家小姐或許是在冥冥中感受到你對她的情意,這才心中安然,不至于變成那日我們撞的女鬼一樣,化身邪厲作崇,被整個的化解掉,連轉(zhuǎn)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p> 謝子漫認真地看著余綺道:“你說的,跟葉兄說的真像。”
“我?guī)煾刚f了什么?”
“他說,能愛的就抓緊,不能愛的就藏心里,畢竟人活一世,除了愛,身上還有著責(zé)任。誰沒些過往事,向前走才有今后?!敝x子漫道。
余綺道:“他那些天日日守在你身邊,就只說了些?”
“我當(dāng)然總結(jié)了一下?!?p> “哦,”余綺點點頭又道:“他有沒有跟你提一些自己的過往事,比如,關(guān)于小尾姑娘的?!?p> “沒有?!敝x子漫將茶杯端到嘴邊。
“撒個謊都這么敷衍我,真不是朋友,這個木蜻蜓我要拿回去?!庇嗑_拿上木蜻蜓起身要走。
“這舊事你還問干什么?”謝子漫道。
余綺道:“他以前也老拿這種話來堵我,可這又不是你的舊事,說來聽聽又如何?”
“又不是不愿跟你講,葉兄秉性如何你比我更了解,我知道的本就不多?!敝x子漫道。
“那我就只問一句,小尾姑娘是怎么沒的?”
謝子漫瞅一眼余綺道:“你還真是直戳人痛點,我說完之后你就莫再問我?!?p> “嗯嗯,你講。”余綺凝神等著他說話。
“葉兄說,小尾姑娘摔下來,他沒有接住。”
“小尾姐姐明明是花仙,怎么可能就那樣沒了,她要是摔進土里還能長出葉子搖搖呢?!庇嗑_剛給葉修遠擦凈身子,又喂了他點水,這才坐在床邊,捏著香囊自言自語。
馨香點點。
這囊中的香氣經(jīng)久不散,根本不是香料如何如何,而是因為這香囊里的一縷花魂。
三年前,她一時撒潑,故意扯壞了葉修遠的香囊,有悔意后發(fā)誓在一月內(nèi)修好,可她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法復(fù)原成以前的香味。盡管后來葉修遠并未追究,但她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后借謝子漫之力辨識出了原件中已經(jīng)破碎的白粒小丸的成分“云伴花陰”,一昧冷僻的,能安神結(jié)魄的粉狀香料,波折輾轉(zhuǎn)終于修好了香囊把它還給葉修遠,也在夢中遇見了那一縷花魂。
余綺道:“姐姐,你是從前給我糖吃的那位姐姐嗎?”
小尾道:“是呀,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
余綺道:“嗯,小尾姐姐你怎么會入我的夢呢?是因為葉決哥哥嗎?你放心,我只是跟著師父學(xué)醫(yī),小尾姐姐若是喜歡葉決哥哥,余綺絕不會和姐姐搶。”
“我現(xiàn)在只是一縷魂魄,被自己封在香囊里,你看到的只是虛相。小尾喜歡的葉決與葉決喜歡的小尾都是從前的,再也回不來?!毙∥驳?,“你還記得我那幅畫像嗎?當(dāng)時他把所有關(guān)于我的東西都燒了,沒想到還有遺漏,讓那幅畫留了下來?!?p> 余綺問道:“為什么要燒掉?”
“我說,只有燒掉它們我才能不為塵世所縛,才能入生途?!?p> “姐姐是騙他的吧,你是怕師父見那些東西傷心,才這樣說的?!庇嗑_道。
“你知道?”
余綺道:“關(guān)于姐姐的事,我去打聽過,可以前葉府的人早散了,旁人對你的印象也是模糊,只有師父的特別清楚,但他不愿提,還是我自己在他那兒東挖西湊,又見著姐姐,才明白一點?!?p> “小尾姐姐,你是花仙嗎?”
“嗯,你都知道,他那時卻不知道,”小尾慢慢開口道:“你能答應(yīng)姐姐個事嗎?”
“姐姐說。”
小尾道:“你就留在葉決身邊照顧他好不好?”
余綺不敢去看小尾的眼睛,有些害羞道:“姐姐,我只是吃了你一顆糖,你卻要我照顧這個人,還一輩子?!?p> 小尾摸摸余綺的頭,看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女孩道:“這個哥哥也是糖,很甜的。”
那夜余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黑黑的什么都沒有,而這一夢,卻是與眼前人不知醒地相處了兩年之久。
她的時間仿佛就停在那段日子里。
余綺凝視著葉修遠溫柔安靜的面容,他身體上的傷早已愈合,雖是昏迷但脈象穩(wěn)健,搏動有力,恢復(fù)的勢頭很好,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醒來。
她漸漸地有些困了,又瞥見葉修遠隨著均勻的呼吸而有節(jié)律起伏的胸膛,一瞬間鬼迷了心竅似的,她吹熄了燈,把頭伏在葉修遠的胸口上,靜靜地去聽他的心跳,慢慢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她感覺有雙手輕撫著她額上的發(fā)絲。余綺在朦朧之中抬眼,看見葉修遠竟然醒來了。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小七?!比~修遠溫柔的氣息聲讓余綺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越發(fā)的不真切,她爬到葉修遠的臉前,沒等對方反應(yīng)便深深一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在他耳邊顫聲道:“葉修遠,我真怕你就那么沒了。”
“我也是?!比~修遠用手輕輕撫去余綺臉上的淚,柔聲道。
……
葉修遠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輕聲問道:“怎么了?”
“我怕…”余綺害羞緊張到眼神躲閃,“我原以為我在做夢,所以才敢真的,真的這樣欺負你,后,后來我醒,發(fā)現(xiàn)你師父你真的真的是醒來了,剛醒來身體虛,我……不,不,小七不敢冒犯師父,我,我……”
葉修遠聞言立刻放開余綺,坐起來,沉默半刻才靜靜地道:“是我不好。”
他坐得筆直,像是刻意警醒自已剛才的沖動。
余綺的手指深陷在手心里。
身邊盡是又深又靜的陰影,余綺想伸出手去觸碰他,又慢慢縮回,她想起那些話,那道黑影,那柄在月光下可照霜雪的長劍。
“你竟然成了。”
“不用你夸我,走開。”
“我只給人讓路?!?p> “半死的人也是人?!?p> “半死的人,若貪活,便是魔,必斬之?!?p> “你想多了?!?p> “余綺,殞身裂魂,永世不得超生,值得嗎?”
“你這問的晚了些,我已經(jīng)做了,就不用勞煩你再問我一遍?!?p> 余綺看著葉修遠直挺的背,終于還是雙手環(huán)住葉修遠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聲道:“我很早就喜歡上你,卻不敢靠近,也不敢確定……其實我真的很感激剛才那個迷糊的自己,她觸犯的禁忌,是你,心心念念的你?!?p> 葉修遠漸漸握緊了余綺的手臂。
余綺把頭埋在他的肩上,用臉頰去感受著他的溫度,不舍地道:“葉修遠,你知道我是誰嗎?余綺,這是我的本名?!?p> “余…綺?!?p> “你會記得我嗎?叫一聲我的名字。”余綺的聲音似是有些哽咽。
“我……”葉修遠道。
“你叫我一聲聽聽?!?p> “余綺?!彼?。
“綺兒?!彼?。
葉修遠從余綺的耳畔輕吻到她的面頰,每吻一下,便叫一聲她的名字,最后在她的唇邊停下,“綺兒,我,”葉修遠沒有說完……
若他表明心意,她便傾然接受,若他走不出過往,哪怕終究只是一場魚水之歡,她也甘愿。兩人由溫柔的試探變成你爭我奪,都渴望得到對方更多,占據(jù)更多的領(lǐng)地,讓彼此融進生命里。
余綺覺得今晚她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叫囂的蟬,以前夏天里她老向葉修遠抱怨這種蟲太吵,葉修遠起先寬慰她,后來干脆笑而不語地聽著她像個三歲小孩一樣與樹上的蟬們對罵著,蟬們鳴一陣,她便能在間隙中對上十句。除了偶爾會隨風(fēng)抖落的樹蔭,她記得的,也就只有葉修遠安靜溫恬的笑臉。
現(xiàn)在她像是有些明白了,那些火熱,疼痛,糾纏,眷戀,因為短暫,所以熱烈。
整個夏日的不眠不休,原來是為了紀(jì)念此生看得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