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剪綺羅(四)
在這忘川河上蕩了不知多久,還是沒有看到對岸,我只好繼續(xù)耐心地撐船,盡量平穩(wěn)些,因為葉修遠還在船艙里睡著。
他剛才竟然暈過去了,是我逼得太急了?
要不是我靠情通術(shù)窺得他點生前的記憶,就他那吞吞吐吐的性子,我真會不理他,放下篙子任船自個兒漂。
陰旬還是說得對,我修為太低,根本沒辦法窺探出葉修遠心結(jié)的全貌。
不不,一定是葉修遠這人感情經(jīng)歷太過復(fù)雜。
要么是忘川河的忘情作用生效了,不然我怎么看得這般又碎又亂。
河里一個浪打過來,打得我握篙的手陣陣發(fā)麻。
好吧,好吧,是我太弱了行吧。
正郁悶著,縷縷花香襲來,淡淡清清的香氣,似誰在耳畔溫聲細語,為我拂去煩亂,留一方清寧。
我轉(zhuǎn)身,原來是我別在小木門上的那朵曇,它正柔柔地散著光暈。不一會兒手上的紅腫也退了,還清清涼涼的很舒服。
“這花真好,香里有月光的甜?!蔽业哪X袋里突然冒出這么句話。
原來這花不僅看著養(yǎng)眼,花香還能醫(yī)人。
瞬間好心疼我之前弄丟的那朵。
我離開這么久,也不知道那白衣家伙,不,不,是阿青,阿青在干什么?他有沒有想我這個老人家呢?
“艄…艄…”葉修遠半坐在艙里叫我,卻為怎么稱呼我而為難。
“葉公子醒來啦?!?p> “嗯。”
“叫我落阿婆就是了?!蔽乙荒樅吞@慈祥的長者式微笑。
“落阿婆?!比~修遠看著我有些做作的表情,略有些疑慮地點點頭。
他的神色已經(jīng)變得有些緩慢和不自然,看來應(yīng)該可以問了。
“葉修遠,我們繼續(xù)說下去?!蔽曳畔率种械母荩H為正式道。
“好。”葉修遠神情若常。
先問最近的,“你和余綺,緣起于何,由何因,執(zhí)何念,得何果?”
葉修遠沉下眼睫,道:“余綺是我三十五年前在街上遇到并收留的小乞丐,后來成了我的徒弟,隨我一起行醫(yī)…”
“等等,三十五年前,你沒記錯吧?”我上上下下打量葉修遠好幾回,他分明看上去才二十幾歲的樣子。
“沒記錯的?!?p> “你先接著說。”
“過了三年,她家人找上門來向我索要女兒,我這才知道她原來是從家里逃出來的,但余綺不肯回去。鬧了好一陣,終于她家人讓了步,只要余綺愿意回家,以后便不再對她有任何干涉,可最后還是給她加了一門親,她不依,大婚當(dāng)日,一步踏空了樓臺……”
“你漏了一項——執(zhí)何念?!?p> “執(zhí)……執(zhí)…”
又開始了。
“好好,我們先講別的,你說你是在三十五年前收留了余綺,三年后她離開,再然后她便死了,你就比她多活了…”我掐著指頭算著。
“三十一年多五月余二十五天,半晝長。”
嚯,算得這么又快又準(zhǔn)。
“嗯,那你死的年歲是…”
“幾近花甲。”
快六十歲?怎么看上去這么年輕?
一般魂魄來渡時都是死去時的容顏身形,雖然講葉修遠從醫(yī)應(yīng)該懂些養(yǎng)生之道什么的,但也不至于魄體的年紀(jì)會比尸身小這么多。
有鬼有蹊蹺。
“葉修遠,你以前有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特別大的災(zāi)禍,人要快死的那種?”
“好像,有?!?p> 他眼瞳里黑氣翻涌,逼得我無法挪動,只感覺到難以言說的壓迫與不安。
在他眼中那團不明來由的黑里,我竟看到了余綺的臉。
“七丫頭,你又在搗鼓什么東西?”阿石悶聲不響地站在余綺身后老半天,突然發(fā)問道。
余綺被背后的聲音一驚,發(fā)現(xiàn)后面竟然站了個人,還是阿石,便沒好氣道:“正經(jīng)事呢,別吵我。”
阿石蹲下身,看著余綺手里雕了一半的木頭,笨重呆刻的也猜不出是什么東西,問道:“你在雕什么?”
“木蜻蜓?!庇嗑_頭也不抬道。
“你換個東西雕吧,就你這手藝,雕只狗的話,呆頭巴腦還是能看的?!?p> “你會你幫我雕?!?p> “我可沒這功夫,你看,你這外形都不對,翅膀還一大一小的。哎,你要不請咱公子給你畫個邊邊,你再自己照著刻的話說不準(zhǔn)會好些?!?p> “可以,反正這是送給謝公子的,師父和謝公子又是好朋友,說不定他會更愿意收下?!?p> “人家謝公子家里寶貝一籮筐的,還不一定看得上,要不你做好后就把它送給我吧!”
“要討好人就得像我一樣拿出心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拿它干嘛,你若真的打心底里喜歡阿鳳,女孩子家家的事你可以向我打聽啊?!?p> “真的?你別又有鬼。”
“阿鳳是我的好姐妹,我怎么會拿她跟你開玩笑?你不信我就走開,別礙著我雕蜻蜓?!庇嗑_道。
“那,那,阿七小七七丫頭,我……”
“阿石,忙著呢,過來搭把手!”院門口一個仆從叫道。
“待會兒,待會兒我們好好聊,等我!”阿石會意了余綺過分飽滿的笑容,又笑道:“好說,一切好說,你可得上心點。”
等阿石跑出院子,余綺又用手掃掃木蜻蜓上的粉灰,隨意地往葉修遠所在的房間這邊望。
葉修遠快速地關(guān)上窗子,亂著步子走到桌前坐下,靜靜地看著擺在木桌案面上并未翻動幾頁的醫(yī)書。
“師父!”余綺的身影從門外飛進來,一眨眼功夫便到了他面前,這丫頭氣也不喘地道:“師父你今天不用坐診,幫我件事唄?!?p> “什么事?”
“你看,”余綺將輪廓模糊的木蜻蜓放在桌上,道:“我想做一只漂亮的木蜻蜓,師父,你看能不能幫我畫畫改改,讓它好看一點?!?p> 葉修遠看著桌上的某只“蜻蜓”,不答話。
余綺忙道:“別為難,師父,有參考的。昨天我一連撲了好幾只,還活著呢,在我屋子里用紗網(wǎng)罩著。你要不動的我也有,前幾天死僵了的那些我還沒有丟。”
“小七,蜻蜓雖小,卻是益蟲?!?p> “那,那我把那幾只活的先拿給你看看,看完馬上就放,剩下的等我刻完之后再好生葬著。”余綺此時語氣可憐巴巴的,像一個做錯事期待被原諒的小孩。
葉修遠拿她沒辦法,自是無可奈何地答應(yīng)下來。
不出幾日,余綺手里的木蜻蜓差不多就快能飛起來。在她好幾遍的耐心打磨和回潤下,這只木蜻蜓已然成了一件挺不錯的小玩意兒。
“世間女子千千萬,唯我阿鳳最能干,燒菜煮飯惹人饞,上得廳堂腳不亂…別傻笑,這些你都要記在腦子里,我可是手把手在教你寫情書呢?!?p> “哎哎,記下記下了?!卑⑹s忙道。
余綺翹著個二郎腿,嘴里還啃著阿石送的鮮李子,聲音卻半點也不含糊,道:“這是重點,一定要能背得順嘴。對了,阿鳳家近來住了位表親?!?p> “誰呀?”
“像是什么舅媽。這都不知道,你不老往阿鳳家跑嗎?”
“這段時間我忙,你又不是沒眼見?!?p> “好啦,聽阿鳳說,她老人家嘴特別大,這可是你的機會,要好好把握。”
“她舅媽嘴大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只喜歡阿鳳那張小嘴,看著就想親。”
“說你實誠還真是夸你了,你腦筋拐個彎。人家阿鳳舅媽大嘴喜歡講,你就在她面前表現(xiàn)的殷勤一點,給人家留個好印象,夸人最喜夸后生,人家那么大歲數(shù)了自然明白你安的哪份心。不求背后多說,單當(dāng)著阿鳳家人的面夸你幾句就行,其余的,阿鳳她都知道?!?p> “我的好阿鳳……”阿石感動道。
“你要謝的是我好吧?”
“七丫頭也是好?!卑⑹馈?p> “嗯,要又大又紅的,這五日的李子不能斷?!庇嗑_道。
“好好,將來我與阿鳳成親,喜宴讓你吃到撐?!?p> “好伙計!有我在這,一定能成。”余綺瞇眼笑道。
葉修遠背著便攜的藥箱匆匆走來,身后跟著兩三個仆從,在余綺和阿石面前停下。
“師父,堂里還有病人呢,你去哪呀?”余綺問道。
“我家公子暈倒了,正要請葉大夫前去診治?!币蝗讼却鸬?。
余綺望著眼前說話的這人頗有些眼熟,遲疑道:“謝三公子?”
“正是,葉大夫我們趕緊走吧?!?p> “師父,我也要去!”余綺興沖沖道,那只木蜻蜓她正愁沒機會當(dāng)面送給謝公子。
“不許去,你好好待在醫(yī)館。”余綺頭一次見葉修遠如此嚴肅,又聽見他道:“阿石,我空缺的診位暫時由陳大夫替著,他是新手,你照顧些。”
“是,公子?!卑⑹馈?p> “走吧?!?p> “好?!逼蛷膫儜?yīng)道。
“平時都帶上我的,就謝公子這次不行?”余綺心道。
“阿石,師父他就這么走了呢,也不帶上我,也沒說讓你攔著我?!?p> 阿石也看出自家公子與平日里不同,本來是要點頭的,聽到最后突然反應(yīng)過來,道:“你可安分些吧,公子他剛剛才發(fā)了話,你別惹他不高興?!?p> “我也不想惹他不高興,可他的藥箱前兩天不是換了鎖嗎?鎖記老板派人送來的鑰匙還在我這呢。”說著便從腰間拿出一把鑰匙來。
“你沒給公子?”阿石問道。
“剛剛送來,你看見了的,我與你講著話哪有空?”
“那你還不快跟上去,想讓公子到時候干著急嗎?”
“可是公子他剛才發(fā)了話,我不能惹他不高興?!庇嗑_慢慢悠悠地講道。
“很好玩是吧?快去,他沒讓我攔著你?!?p> “那我去了!”余綺說道,然后便向門口走去。
“他們走的快著呢,哎,跑著去啊!”阿石沖余綺的背影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