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剪綺羅(一)
我呆呆地坐在船里,摸著自己的臉,發(fā)愁。
原來這五百年來我一直都腆著個老臉對著他。老奶奶的,還話癆,也難怪他不理我。
“阿落,不是我說,你都一把年紀(jì)了還要這花花干啥,人家小哥哥說不定是一時興起拿花砸你,你還是別理的好。小孩子嘛,誰沒干過幾件沖動事?哎哎,穩(wěn)住船,我這不是怕你到最后傷心才大著膽子講的,那種糾紛獄案我見多了,一個風(fēng)流鬼就能擾得一眾不得安息?!?p> “阿青他不是風(fēng)流鬼?!?p> “那你就更不能要他的花,人家那么小,你也跟著鬧?”
“他只是看起來年紀(jì)小嘛,這花又這么好看,在冥界多難得?再說朋友間送送花,又沒什么。”
“等你覺得有意思,你就陷了?!标幯溃骸棒蛊挪豢?,唉,也不能這么說。反正你別和小鬼糾纏在一起,你是艄婆,折陰壽的,又加上你的容貌形體本就老,會更顯老的?!?p> “陰旬,大家都是鬼,你怎么能說我老?明明你在冥界待的時間比我更長?!?p> “好好,鬼老心不老好吧。”陰旬頓了頓,似乎是反應(yīng)過來,又看著我道:“你不會從來沒見過自己長什么樣吧?”
呃,好像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接著,陰旬向他的手下借了面小銅鏡,“你自己看。”他把小銅鏡遞給我。
我只瞧一眼鏡子就再也不敢看了,鏡中人分明是個老奶奶的模樣。
“你這鏡子沒假嗎?”
“我拿假的騙你干什么?”
“那,那你為什么叫我阿落?怎么不一開始就叫我落奶奶?”
“噗。”他們幾個笑出聲,陰旬道:“不是你讓我們叫你阿落的嗎?我以為阿是你的姓呢,再說你只是容貌形化老一點,具體年歲又不知,剛認(rèn)識的,我為什么要認(rèn)你這個奶奶親?”
我盯著他們看,眉毛不自主地攪到一起,又馬上轉(zhuǎn)頭蹲下,雙手扒著船沿往河里瞧。
“真沒騙你?!标幯_口道。
這下我信他的話了。
浮在水面上的那張臉已是衰老不堪,更被水底下聚集而來的水魅攪得猙獰,我不禁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艄婆不是不會老的嗎?”我的心有點沉重。
“這里說的不會老是指容貌不變,你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啊?!?p> 不會吧,我,我真的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年老體衰……
人老珠黃……
徐娘半老……咦,這是個什么詞?
阿青一定是被我煩的不行才理我的吧,我還以為自己守得云開見月明,是我的熱情打動了他呢。
你不想理我就直接跟我講嘛,害我以前老傷腦筋想你為什么不理我,甚至以為你是啞巴,還傻乎乎地什么都跟你講。
“喂,你一直都站在那里嗎?你不會花粉過敏嗎?好羨慕你,我一般般還行,要是像你一樣或撞進(jìn)一大堆花里,準(zhǔn)惹一身癢的?!?p> “剛剛我在忘川河上遇到大風(fēng)浪了,好大好大的那種,還把一只水魅給拍上了船。那家伙跟半個人一樣,嚇?biāo)牢伊?,弄得一船腥。你看,我這不就在洗船嗎?都是那家伙害的?!?p> “陰旬他們竟然說我修煉不夠,唉,他們懂什么,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也就只有你看得最清楚。你知道‘情通’是種什么法術(shù)嗎?什么艄公艄婆必會技,我明明不懂也不會呀?”
“岸上的,你聽說過鮫人泣淚的故事嗎?我剛剛載過去的就是他的人間相好,興不興奮?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想聽這個故事啦,我開始講了嘍,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
“喂,我今天起的早不早???我難得做了個夢呢。我夢見自己在水邊變著蝴蝶玩,那蝴蝶翅膀撲閃撲閃的可美了。哦,那水呢是一個大湖,我玩著玩著不小心就掉下去了,還嚼到了水草,醒來一看,嘴里的原來是我的頭發(fā),還是分叉的?!?p> ………
現(xiàn)在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太吵了。
陰旬他們走后我就一直懨懨地坐在船里,不愿抬眼看他,又像是不敢看他。
彼岸花的花瓣又亂糟糟地堆在船邊,顏色還是一如既往的美艷,可又自帶三分讓人難以心安的討厭。
那枝白色的花,我還未認(rèn)出花名,一不小心就被水魅們拖進(jìn)河里不見了,惹得我好一陣心疼。
是你把人家的花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懂珍惜,還能怪誰呢?
突然我使勁地晃晃腦袋,在心底大聲對自己說:“你是怎么啦,不就是老一點嗎?說不定人家比你年紀(jì)還大些,就…就算人家比你小,可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呀,不是有說法,什么忘年交的嗎?”
我身旁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朵花,還是一樣的白,只是略瘦些罷,但仍是動人心魄的美,像極了那岸上的白影,清簡出風(fēng)塵。
內(nèi)心好一陣糾結(jié)過后,我才勉強(qiáng)用雙手捂住半張臉,只露出額頭和眼睛去看他。
我不知道我捂什么,這么張老臉早被自己丟盡了。
“曇花,一樣的。”
是他的聲音。
“哦,”我半垂著頭,手還留在臉上,“那個不好意思,之前那朵花我不是故意的,它很美,我很喜歡的?!?p> “我知道?!彼穆曇粝窕ê@锏臐i漪,傳進(jìn)我的心里。
“你多大了呀?”好吧,我承認(rèn)我還是不死心。
“幾千歲。”
“那你是老爺爺了,”我的眉梢稍稍向上揚(yáng),伸手拾起那朵曇花,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我卻記不得自己多少歲,不過那也不重要,反正不管多少歲我就一老太婆的樣子?!?p> “我有個故人,他年紀(jì)也很大?!?p> “有多大呀?”
“他,與天地同歲?!?p> “那真是很大了,你那位故人還活著嗎?我可以幫你去看看他,如果他牙齒好又喜歡吃甜的,我可以把我的花蜜干帶給他的。”
“他饞,卻不喜甜食。”
“哦。”我小心地把曇花別在我木船的拱間小門上,烏木堅實的紋理襯的柔質(zhì)的花瓣更加柔美,看得我好一陣歡喜。
“它過多久會凋謝呀?”我問他,自然而然。
有生就有死,看見盛放的花朵馬上就想到它的凋零,這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后知后覺的,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很失禮。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常盛。”他又補(bǔ)充道:“此花名為心曇,此心不滅,花枝不敗。”
“真的嗎,好神奇呀!”我喜出望外,沒想到這花這么稀奇。好可惜,早知道剛才那朵就好好收著,湊一對多好。
“對了,‘此心不滅’的‘心’是哪顆心呀?”
不管是什么心,看在這朵這么美的曇花份上,都得找來好好供著養(yǎng)著。
一片靜默。
有風(fēng)輕輕地在我和他之間穿過,風(fēng)聲似裊裊的煙,輕柔而纏綿,像遙遠(yuǎn)的回憶,可望而不可即。
他還是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呀。
“呵呵,沒什么的,你既然都對我說了這花不會謝的,那它就肯定不會謝。我會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的?!?p> “嗯?!?p> 彼岸花應(yīng)聲在他身邊輕輕搖曳。
“謝謝啦?!蔽覍λ匾越^對燦爛的笑容表示感謝。人家這么好,我剛才還一臉不開心地對著他,實在太不應(yīng)該了。
他的白衣突然間像暗了一層,半晌才回我道:“不必?!?p> 似乎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我問他道:“阿青,為什么剛才我把你指給陰旬他們看,你明明就在那里,他們卻看不見你呢?”
“叮鈴——叮鈴——”
還未等到阿青開口回答,遠(yuǎn)遠(yuǎn)見有一個人,踏著鈴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