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微早知潁川君也會參加眉公壽宴,來之前她便思慮過是否答應潁川君的情意,她也拿不準自己到佘山,有沒有要再度思量考驗潁川君情意的成分,可最終她還是拒絕了潁川君。
在此君軒外看著潁川君怏怏離去,她多少也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了,可是潁川君再度滿懷期待的跑過來問:
“修微,你會在佘山待多久?”
修微依舊回答:
“也許兩三日,也許四五日,想走的時候便走了,你且忙你的去!”
潁川君靜靜的看著她微嘆了一聲,眼尾略垂的眼睛里,忽然蹦出一絲笑意:
“修微,我的住址你還記得嗎?不論你在哪里,給我寫信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修微胸中一陣激蕩,幾乎要吐出那句話來,可她也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說的那句話是“好的,友夏!”
心底的一絲刺痛忽然而至,她驀地清醒,淺淡一笑,只道:
“快走吧,你瞧臥子和舒章等著你呢!”
潁川君并不死心:
“我到了京城,就寫信到西湖,你回去了記得給我回信!”
修微看似無奈的點頭,潁川君才揮手去了!
三人繞著曲水,不多時過了山墻,再也看不見。
眉公捋須一笑:“草衣道人,何苦?”
修微麈尾一搖:“眉公先生,何必?”
眉公呵呵一笑,三人回到此君軒,眉公坐在上首榻上,影憐和修微便在下首一邊的椅子上坐了,眉公便問:
“草衣道人還與天素女史有聯(lián)系嗎?”
“有的,怎么了?”
眉公笑道:“好幾年前了,然明兄曾說過一件事情,想必你知道?”
修微原以為他要問林天素的現(xiàn)在的情形,聞言便知其意,倒放寬了心,悠然喝了一口茶笑道:
“眉公何必打啞謎,要如何勸我,直說罷!”
眉公捋捋白須微微搖頭,似為了她的話,又似為了然明,輕嘆道:
“天素女史離開西湖,有十年了吧?”
影憐也聽過林天素的名字,天啟初年(天啟元年為1621年,此時為崇禎五年1632年)的杭州西湖,最是名噪一方的,有王修微、林天素(林雪,字天素)、楊慧林(楊云友,字慧林)、楊宛叔(楊宛,字宛叔)四人,修微和宛叔以書畫之外,更以文字見長;天素和云友則更長于書畫,大才子董其昌也十分稱許兩人的書畫,認為天素的畫“秀絕”,楊慧林的畫則是“淡宕”而有“骨韻”。而汪然明本是風塵俠客,常為她們舉辦湖上宴飲,與眾士子名流,在“不系園”焚香煮茗、詩歌唱和。
后來宛叔嫁人,楊慧林早亡,修微入道,天素似乎遠離了西湖,不再聽聞她的事跡,個中緣由,修微不說,影憐也不便細問。
修微點點頭:“十二年了。我雖周游山水,卻從未去福建見過她?!?p> 眉公悠悠道:“昨日然明拿了一個集子,名為《夢草》,找董玄宰題了名,自己寫了序文,讓我題跋,你可知他寫的什么?”
修微疑惑道:“然明兄未曾提及,難道與天素有關?他要刊印嗎?”
眉公沉吟道:“刊印是要刊印,不過,不知他何時刊印了?!?p> 修微眉心微蹙,也微微搖頭輕嘆。
眉公憑幾一笑,又道:
“幾年前然明也曾問過我們,說是天素女史離去了兩年之后,有一天風雨交加,他獨坐書房,悠然入夢。見一個氣度不凡的老者,與他游賞庭園,一個姑娘沿著河邊花徑,款款而來,手中團扇畫作,似是天素手筆,他愛不釋手,要以天素女史的一幅柳枝圖交換,那姑娘卻笑著說:天素送別之物,君如何輕易見棄?便飄然而去,臨行還留下一首詩:裊裊春風楊柳枝,誰人寫入畫中詩,長條好待君攀折,莫謂相逢是別時。然明恍然醒來,提筆記詩,然十分不解,便來問我們此夢何意!”
眉公將詩作提筆寫下,影憐細讀此詩,詩中不乏幽怨之意,訴說著離別之后,閣下才明白所思所念,是不是已經(jīng)太晚了。然若是然明夢中得來,在他的潛意識里,難道不是覺得有某個人正在怨著他嗎?
修微淡然一笑,冷靜沉著道:“他有何不解?”
眉公搖頭嘆道:“然明自然是覺得那個女子就是天素女史,但他不明白,說是天素女史離去已久,并未在他的思念之中,為何忽然入夢,又有此一詩?!?p> “眉公如何解答?”
“當時在座,并非只有我一人,我們都認為,伊人入夢,然明兄又如此執(zhí)著詢問,心中定是戀著天素女史的,而天素女史夢中寄詩,也許是二人精魂所感,有所交集,也未可知!”
修微一哂:“眉公先生何時成了作伐之人了?”
眉公呵呵一笑:“我自瀟灑自在,便也希望大家都是自在之人。然明很苦悶,有幾次都有去福建尋找天素女史的想法,不知為何,尚未成行!”
修微哼道:“去了又如何,當年他自己……”
眉公嘆道:“修微,你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理!”
影憐明白了,眼看著修微,修微幽幽嘆道:
“先生之意,我已盡知,只是現(xiàn)在,并非其時!”
眉公點點頭,便不再提及,轉而向影憐道:
“姑娘昨夜喝得夠多,可還好嗎?”
“嗯,還好!”
修微在一旁道:“影憐的酒量,我真是佩服了,幾個男人也喝不過你!”
影憐掩面一笑:“平日里只把酒當茶了,大約奇經(jīng)八脈都微醺了,故而不醉!”
眉公呵呵一笑:“此語妙極!”
外頭有腳步聲傳來,昨日的客人并未盡散,何況影憐昨日被眉公和汪然明引薦,眾人一見而驚為天人,打聽得她要在佘山遷延幾日。別說她是才女,即便只是個美人,眾人豈能放棄與美人游賞眉公名園的機會?
“眉公又得了什么好句嗎?”
眉公悄悄指著屏風后面道:“兩位若是要逃走,這幾間房屋都是通的,從后面走便可!”
修微笑道:“眉公呀眉公,真是越老越頑皮了!”
影憐原以為眉公這樣的老名士,名動天下,性情再好,也會有文人的狂傲之氣,然眉公從始至終都是言笑晏晏,柔和慈祥。當今名士,唯有眉公最受天下人歡迎,大約與他待人的性情有很大關系。
其實眉公被人稱許,只因他是一個令人艷羨的對象。他才學優(yōu)長,詩文書畫俱佳,品味高雅,生活安逸,避跡小昆山、佘山這樣的風景秀麗之地,避開了朝廷紛爭黨派林立,他可以與任意一派往來,卻又不是任意一派成員。在朝之人以他為友,是寄托自己山林之意,在野之人與他為友,則是彰顯自己的品味高雅。
故而眉公受世人追逐,不分派別,不分高低貴賤。
人跡罕至之地,他去賞花,翌日,此地便人聲鼎沸,甚至于他一旦現(xiàn)身某地,立即引眾人跟隨,從朝至暮,迤邐而來者絡繹不絕。
他就是一個優(yōu)雅文人的標桿!
而這個時代,從來不乏追求文化名人的人!
影憐心性,從來是要比肩男子,她也要成為一個文化名人。
她還沒到要躲著練川三老這樣的大名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