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是楚勛的冥壽,雪晴和齊夫人的祭奠自不必多說,秦姨也備好酒菜等著楚濤晚上回來傳用。
南城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靜,楚瀚和楚浩屋里的燈還亮著,秦姨送了些夜宵給他們,孩子們正在長身體,食物要隨時供給。
楚浩很難見到人,卻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給家里惹麻煩。只要不偷不搶,不淫不盜,按照夫人的意思都由著他們?nèi)チ恕?p> 而夫人自己卻一天比一天沒有精神,茶不思飯不想,除了燒香念佛,就是冥暇睡覺,躲在佛祖菩薩的世界,難以承受現(xiàn)實的苦楚。
秦姨的夜晚依然忙碌,東西兩院、前前后后,都要巡查個遍;一家人第二天的吃穿住行都要安排妥當(dāng),每天穿梭在各個房間,不知疲憊,當(dāng)然,她也害怕靜下來面對對戀人的思念和擔(dān)憂。
戌時楚濤還沒有到家,秦姨估計他今晚不回來了,到廚房吩咐熄火,到庫房去領(lǐng)蠟燭,當(dāng)她回前廳,楚濤卻到了大門口。
春福見到楚濤,偷偷溜進去通報小劉氏,劉氏看準機會,讓丫鬟偷偷把一包春藥倒到秦姨備好的酒壺里。
等老周、老吳請示完家事,秦姨才有時間問楚濤:“老爺,傳酒菜嗎?”
“酒菜?”
“今天是三月初七。”
楚濤突然沉默了,擺擺手讓秦姨端了上來。秦姨去里屋請夫人,紅玉說夫人已經(jīng)睡下,只好作罷。
見夫人不來,楚濤一個人坐在那兒狂飲起來,心里無限悲傷被激起,沒有發(fā)覺酒的異樣,不幾盞就醉了。
秦姨猶豫著,過去斟滿一盞交給他:“天不早了,老爺,祭奠一杯給勛兒就安歇吧?!?p> 楚濤接過酒杯倒到地上,悲咽道:“我陪勛兒再喝一盞?!?p> 這樣的話秦姨也不好勸,索性坐下來等他。
“還記得勛兒小時候嗎?那時他大概有一年沒有見到我,我以為他都不記得我了,我也是這樣坐在榻上,他踮起小腳,摸到我的臉說‘父親,臉上有沙土,勛兒洗洗。’我的寶貝勛兒啊,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愿意把我的命換給他!”
“老爺,酒喝多了傷身體?!?p> “我能不全力保護他嗎?我和夫人生了六個兒子,哪個不是放在心尖上疼著的???可是夫人怎么也不肯原諒我,哦嗚嗚……”六尺高的漢子,竟然放聲哭起來。
“夫人沒有責(zé)怪老爺,夫人只是太傷心了,打不起精神?!鼻匾探忉尩?。
“我知道她有多悲痛難過,那她知道我的心傷成什么樣嗎?她知道孩子們的心傷成什么樣嗎?夫妻恩愛二十多年,知我如她,為什么要獨自承擔(dān),為什么?!”
楚勛走了以后,這是楚濤在家第一次流淚。他英雄一世,秦姨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嗟,一時不知所措。
良久她拿起手帕遞過去,楚濤突然站起來抱住秦姨,他酒喝得太多,藥物的作用略微有些發(fā)作。
秦姨以為他只是說到動情處,誰想他抱住秦姨就不松開,迷蒙之中既有輕薄之意。秦姨意識到什么,使勁兒推開他,可是藥用已經(jīng)發(fā)作,她的衣服扣子馬上就要被撕扯崩開。
劉氏見秦姨在書房一直沒出來,讓丫鬟打探幾次無望,她親自過去扒墻根,忽然她聽到里面聲音不對,悄悄走到窗前看到這個場景,急忙推門進去。
秦姨羞愧難當(dāng),用盡全力掙脫開楚濤。楚濤一個不穩(wěn)摔倒在榻上,秦姨低頭捂胸落荒而逃。
劉氏撲過去,推推楚濤,楚濤已經(jīng)不省人事,她向丫鬟示意,兩人一起把楚濤架起來往自己房里走。
楚濤哼哼歪歪被拖進房門,還沒放到床上,小便失禁,褲子、外衣全都濕透。劉氏又氣又急,捏住鼻子,給他換了早就準備好的中衣。
第二天一早楚濤醒來,記憶只到秦姨的拒絕,卻不知道怎么到了劉氏床上。他黑著一張臉不說話,到自己房間換上衣服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家。
老爺早晨從她房里出來,劉氏像是被證明了身份一樣,挺直腰桿到餐廳用早飯。
孩子們按照秦姨教的禮數(shù),照個面之后,飯都沒吃,都走了,留下劉氏一個人,傲慢地讓廚房給她加了一道牛乳雞蛋羹。
***
以楚浩目前的實力,完全可以把從家里偷出來的銀子還回去,他卻沒有偷拿鑰匙的心思。
他把一千百兩銀子存在馬場的銀庫里,等著父母親發(fā)現(xiàn)時去承認錯誤,或者哪天他有足夠的勇氣,主動去承認錯誤。
他坦然了,放下了,踏踏實實一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為小馬的緣故,雪晴成了牧場的???。楚浩一有時間就請她過去,一是陪沈夫人,另外請她教孩子們讀書認字。
來了這么漂亮溫婉的女老師,孩子們學(xué)習(xí)很積極。雪晴也被他們的熱情帶動,準備生字、詩句、文章,忙得不亦樂乎。
楚浩偷閑來看一眼,免不了流露出滿意、愛憐的神情。
雪晴每次來,都到小白馬身邊,摸摸小馬的體溫,刷刷它的毛,然后饒有興趣地看工人們訓(xùn)練馬匹。
當(dāng)她看到一個工人牽著母馬,另一個工人在后面推著小馬遛圈,好奇地問楚浩:“為什么要讓小馬習(xí)慣齊著母馬肩部行走?”
“這樣有利于保護小馬,當(dāng)母馬驚跑時不會傷到它?!?p> “哦?!毖┣琰c點頭。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楚浩癡情收在心里。
有天,雪晴氣喘吁吁跑過來告訴楚浩:“三弟,小白它,它……”
楚浩緊張道:“它怎么了?”
“它在吃它母親的糞便!”
“唉,嫂子嚇我一跳。不用擔(dān)心,其他的小馬也吃,馮伯說這樣它們會更強壯。”
雪晴不敢相信,把臉皺做一團說:“可是好惡心??!”
藍天白云把春日的綠色映襯的更加鮮嫩,雪晴的笑臉紅撲撲的,雪白細膩的皮膚上微微有些冒汗,楚浩邊說話,邊用手幫她撥開擋住眼睛的劉海。
他現(xiàn)在的身高已經(jīng)完全可以俯瞰她了,他很享受這感覺,溫柔地對她說:“走,帶我去瞧瞧?!?p> 雪晴一心想驗證這個“惡心”的事實,沒有在意楚浩的眼神和舉動。
小白的母親花扎身體恢復(fù),母女倆跟其他的幾匹母馬和小馬駒放在一起,專門養(yǎng)在一個大的圍欄里。
小白不時和小伙伴們玩耍、奔跑,它跑起來的樣子非常輕快,像漂浮起來一樣,所以雪晴給它起了名字叫“白羽”。
“為什么馬和羊還有狗全養(yǎng)在一起啊,馬跑起來不會把羊踩了嗎?”雪晴問。
“馬也需要養(yǎng)小動物,有些馬性子烈,放一個小羊羔,或是小狗,他很快就可以安靜下來。跟小動物在一起可以讓他們放松、心情愉快??赡芩麄兲珡姶罅?,有保護弱小的天性?!?p> “真是奇妙!”
雪晴看到一只狗和一匹高大的馬碰碰鼻子,然后繞著他的四蹄鉆來鉆去,那匹馬動作小心,任它玩鬧,她開心地看了好久。
楚浩則在她后面醉心看著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春天更美好的時光了。
更讓雪晴驚奇的是,牧場那么多馬,卻專門請獸醫(yī),全是孩子們在照料。
他們做起事來那么專業(yè)、嫻熟,幾乎是和馬生活在一起的,沒有父母,他們的寂寥全部依托在周圍的小伙伴和馬身上了。
每天天還沒亮,孩子們就起來放牧、打掃馬廝、清理雜草、修理柵欄、準備草料……各項工作分工明確,并有序進行著。
他們甚至撿起地上的馬糞掰開了看看里面有沒有蟲子,好判斷馬是不是健康。
放牧回來,要仔細檢查、撫摸每一匹馬,查看是否有傷病,認真地給它們刷毛清潔。
矮胖的小南瓜負責(zé)削蹄,雪晴對他那一包各種各樣的工具吸引了。
每天小南瓜拿著各種鉤子、鑷子、鉗子、小鐮刀、小錘子等等專業(yè)的工具,清理馬蹄、削蹄、釘馬掌、更換馬蹄鐵,趴在地上觀察馬四蹄的落地情況,認真給馬蹄涂抹油脂一類的東西,就像護理自己的手一樣,并且每一次對每一匹馬的操作和具體情況都隨手記錄在冊。
如果進了飼料庫房和救治室,眼前的景象更人讓人嘆服:扎成捆的草料,裝成袋的其他營養(yǎng)飼料,整整齊齊、有條理地擺放。每行飼料前面都放著幾個裝滿沙子的大鐵桶,用來防火,兩把鐵鍬也必不可少。
架子的頂頭,有每天的存取記錄。庫房沒有庫管,但是每個人都訓(xùn)練有素地整理好一切。
醫(yī)藥室準備好蒸過的棉布、各種止血藥、消毒藥、止瀉藥、防蚊蟲的藥、消腫的藥等等,另外還有小刀、鑷子、西域棉花……
會廳有每次奪得馬球或是跑馬比賽的名次、時間、獎金、慶祝的方式和值班人名單、慶祝人名單,還有每次去上認字課的名單,晚上再學(xué)習(xí)的名單和補漏。
雪晴不禁贊嘆他們的勞作,都還是十多歲的孩子,能有這么強的紀律性和遵守紀律的能力,還有什么事情是他們做不到的呢?
除了楊衛(wèi)洲和楊一山以外,其他孩子都沒有大名,雪晴征求他們各自的意見,為每人都取了名字。孩子們跟楊衛(wèi)洲的時間最長,都愿意跟他姓楊。
有一天,雪晴看到馮伯結(jié)完賬,送走一位來拉大麥的車夫,這時沈夫人拿著那車夫落下的褂子跑過去。
車夫拿了褂子客氣兩句走了,然后馮伯和母親一起走回來,兩人四目相對,溫情非同一般。
雪晴一開始都沒有認出來那是馮伯,他戴著一頂非常有質(zhì)感的帽子,身上穿著長褂,披散的頭發(fā)梳起來了,花白的胡須修剪的平整有型,分明是一個健壯的中年人!
‘母親對這位馮伯的照顧從她一進牧場就開始了’,雪晴想‘她一定認為自己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欠了人家的情’,所以雪晴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
也是出于這種考慮,只要有閑暇,母親幫馮伯縫制衣物時,雪晴也會幫忙。
母親是很有浪漫情懷的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可惜父親一心仕途,根本不會欣賞她那些‘調(diào)調(diào)’,現(xiàn)在又淪落到牧場,雪晴少不得替母親惋惜。
馮伯的變化不光雪晴注意到了,連幾乎每天見到他的楚浩和孩子們也注意到了。
馮伯平日可以管飼料、管庫房、管醫(yī)藥,但是從來沒有騎過馬。這一天,馮伯竟然穿戴整齊,騎了一匹馬出門。
楚浩和小伙伴們都瞪著眼睛,只見馮伯瀟灑自如地騎上馬飛奔而去,騎馬的姿勢和技術(shù),嫻熟自然,人馬一體,宛如天生。
馮伯回來之后,把養(yǎng)馬的牌子換成了新的,主動找到楚浩開始對馬匹進行統(tǒng)計,建立檔案。官府的人絡(luò)繹不絕上門送印章和公文,馮伯都帶楚浩一起裁奪。
楚浩知道了馮伯的身份和地位,這對他來說倒并不驚奇,驚奇的是馮伯原來這么年輕,他卻一直把人家當(dāng)老人對待。
馮伯謝絕了官府的委任,不再承接皇家的馬匹,把牧場完全轉(zhuǎn)換成私人所有。他要清清靜靜在父輩的封地上開啟新的生活。
***
楚岳為了能夠出戰(zhàn),不時到兵部打問消息,當(dāng)?shù)弥筇茖⒁獙Ω呔潲惔笠?guī)模用兵時,就馬上在軍隊上下聯(lián)絡(luò),可惜一兩個月、甚至半年都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結(jié)果。
魏啟隨蘇定方部三月初就出發(fā)了,楚岳像一頭困獸,摩拳擦掌找不到門路,每天騎馬射箭,發(fā)泄心中的激憤。
這天他見街上貼了征召猛士的告示,告示上寫著只要通過比武考試,即刻編入軍隊出戰(zhàn)遼東,并賞錢三百。
楚岳立即收拾利索前去應(yīng)征,作為世家子弟,他本不用走這一條路,而且如果這事兒被自己隊里的人知道,輕則遭恥笑,重則除名。
楚岳心里憋悶的仇恨不允許他顧忌這些,一心只想到戰(zhàn)場上殺個痛快。
征招現(xiàn)場人山人海,武功、舉重、絕活等等各種本事齊亮相。高臺上坐著兩個將軍穿著的年輕人和一個六十來歲的干瘦老頭。
老頭黝黑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細且深,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看起來精明干練,穿著普通士兵的衣服,不停地指指點點。
輪到楚岳,二百斤的長弓,輕輕松松拉開;一百五十步的靶子,十箭根根全中靶心;連續(xù)十二人,不出三招,全都被他放倒。
現(xiàn)場一片嘩然,山羊胡老頭像發(fā)現(xiàn)寶貝一樣兩眼放光。坐在老頭旁邊的兩個年輕人站起來,朝他走過去。
楚岳輕蔑地說:“兩個一塊來吧,省的浪費時間?!?p> 原本人家是來告訴楚岳他被錄取了,現(xiàn)在當(dāng)著那么多人,兩位考官被他這樣挑釁,互相對望一眼瞬間出手。
楚岳早有準備,南拳北腿結(jié)合的非常完美。
他的特點就是快,出拳、出腳閃電一般。齊夫人早前專門為他設(shè)計了招式密集的特殊套路,常人根本無法完成的動作,他輕輕松松舒展、到位拿下,一招一式,精準瀟灑。
他每一次出擊都不浪費,一對二毫不費力,那是天賦的展現(xiàn),是身體和腦子的完美協(xié)調(diào),看到他的動作,就知道他的腦子有多聰明,而這種聰明又被身體發(fā)揮到極致。
老頭眼看他的兩個愛將要輸,站起來大喊一聲:“停!”
三個人都不甘心地停手。
他笑著走過來說:“蔣朔、杜爽你們兩個繼續(xù)下面的比試。那個娃娃你過來?!?p> 楚岳乖乖跟著老頭走到臺下。
“你叫什么名字?!崩项^問
“楚岳”
“楚岳,楚岳……”老頭念念叨叨,點點頭:“你被錄用了,跟我來?!?p> 身后兩個年輕人急忙問:“大人,您走了,剩下的怎么辦?”
“你們看著收吧,有用的人一個就夠啦,嘿嘿?!?p> “大人?”楚岳疑惑地跟著他往后營房走?!罢垎柎笕耸恰?p>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楚濤的兒子?”老頭反問楚岳。
“是,您認得家父?”
“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啊?!?p> “怎么講?”
“長孫大人的得意愛將怎么能認識我這個寒門子弟呢?”
“那您怎么知道我?”
“《西域行軍要略》雖然被兵部束之高閣,我有幸翻到過,很不錯,小中見大。你哥哥是個有才華的軍人,可惜??!你做的注釋也很有見地。到底是世家出身,熟讀過兵書,能得到你這樣的人才,老夫有幸啦。不過你在蘇大總管那里已經(jīng)掛名,我不好要你過來啊?!?p> 老頭捋著山羊胡子,皺皺眉,再看看楚岳:“你怎么沒有隨軍出戰(zhàn)?”
“我犯了錯,被罰在庫房里做工?!?p> “被罰,被罰,那就好辦了,我來搞定?!崩项^臉上略過一絲狡猾,亦正亦邪,頗有心計的樣子。
“大人……?”
“我現(xiàn)在跟你一樣是個普通士兵,我姓劉,你就叫我大叔吧?!?p> “姓劉?如果我沒有猜錯了的話您是前青州刺史劉仁軌?!背拦室鈱W(xué)著老者剛才的語氣。
“怎么你也知道老夫?!?p> “百濟之戰(zhàn),大人督海運遇風(fēng)覆船,所部死傷嚴重,落到宿敵李義府手里險遭不測,對吧?我雖沒有出征,并不等于不了解軍情?!?p> “時機不當(dāng)、李義府報復(fù)性催促,老夫出師不利……,誒,你小子怎么一出口就戳人痛處?”
“因為大人還正在痛處。“楚岳冷靜道。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啊,老天大概是打算讓我這個老頭富貴吧。怎么樣,愿意隨老夫打個痛快翻身仗嗎?”
楚岳無奈點點頭又搖搖頭。
“怎么?”
“我們兄弟幾個這是怎么了,出門做事全都遇上老頭。而且我遇到的這位還有些癲狂?!?p> “老少配是絕配,你的體力加上我的腦力,定會所向披靡,嘿嘿”
“我的腦力也不差!”楚岳不服氣。
“好吧,你的體力和腦力,加上我的經(jīng)驗行了吧?!崩项^頑童一樣笑著。
“大人主張……”
“大叔?!?p> “大叔主張‘欲吞滅高麗,必先誅百濟,留兵鎮(zhèn)守,制其心腹?!磔叢簧趿私?。這里面最可恨的應(yīng)該是新羅,他們百般挑起事端,誘使大唐出戰(zhàn)。我們聯(lián)合新羅,攻打百濟,豈不讓新羅坐收漁翁之利?請大叔賜教。”
“你說大唐出戰(zhàn)的最終目的是什么?”
“當(dāng)然是滅高句麗?!?p> 他們邊說邊聊,來到后營一間小木屋里,劉仁軌從一個破箱子拿出一面地圖攤開在一張還帶著樹皮的條案上:
“百濟和新羅與高句麗同處朝鮮半島,多少年來相互角逐?!?p> “是?!?p> “新羅在隋大業(yè)四年就曾經(jīng)請求隋朝出兵,想借中原大國翦滅高句麗。后來在隋與高句麗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新羅卻趁機出兵侵占高句麗國土五百里。所以,高句麗國內(nèi)對于新羅的憎惡之情極為高漲?!?p> “新羅狡詐,不足為戰(zhàn)。”
“高句麗權(quán)臣泉蓋蘇文在弒殺了高句麗國王和大臣之后,把太子作為傀儡,實際掌握了大權(quán)。泉蓋蘇文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爭取國人的支持,勢必要開疆拓土來樹立個人威望?!?p> “那么泉蓋蘇文選擇的目標(biāo),不論對內(nèi)還是對外,必定是新羅?!?p> “對,而我大唐自太宗皇帝出師高句麗不利之后,極力想要保持海東地區(qū)局勢穩(wěn)定。新羅正是抓住這點,時常以受害方的身份博取大唐的同情,私下卻頻頻在高句麗和百濟之間制造事端,使高句麗被迫就范,最終引發(fā)了我大唐介入海東地區(qū)的軍事爭端?!?p> “可恨新羅小國表面向我大唐乞憐,私下動作不斷,三面挑起事端,想在混亂中坐收漁利,完成對半島南部領(lǐng)土的吞兼。最應(yīng)該受到懲罰的應(yīng)該是新羅,大唐為什么要跟新羅聯(lián)合呢?”
“出兵打仗,沒有完美的搭檔,最終目標(biāo)是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而不是憑感情用事。畢竟高句麗才是此戰(zhàn)的目的?!?p> “這次水路并進開出十幾萬大軍,看來皇上勢在必得啊?!?p> “呵呵,皇上病倒了,實際主事兒的是皇后,不然鼠輩李義府怎么能那么猖狂?!?p> “皇后乃女流之輩,知道怎么打仗?”
“你小小年紀也瞧不起女人?咱們這位皇后跟隨先帝十幾年,雖不得先帝寵愛,但是筆墨伺候在側(cè),治國打仗的本領(lǐng)倒是學(xué)到不少。自她根除長孫老賊后,也和泉蓋蘇文一樣,想替皇上成就一番大業(yè)以穩(wěn)定朝廷的勢力。畢竟從太宗起,甚至遠至隋煬帝,都沒能成功滅掉高句麗。此戰(zhàn)意義重大?。 ?p> 劉仁軌覺得楚岳不吭聲了,他轉(zhuǎn)過頭來呵呵一笑:“怎么罵長孫老賊你不滿意?”
“不,大叔,其實您也很‘賊’”
“哈哈哈,你這娃娃夸贊我了?!?p> 楚岳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劉仁軌淵博、豪爽、善用心機,他們這一對祖孫搭檔算契合完成了。
楚岳有生以來第二次為出征做好了準備。
父親楚濤得知他要跟隨劉仁軌,開始有些不悅,忍忍才說:“大丈夫,有建立功勛、報效國家的機會就該珍惜。”
楚岳在魏啟那里兩年多,知道一個習(xí)武之人做工是什么滋味。
父親曾兩次跟隨太宗征討遼東,“剿滅高句麗”是他們那一代軍人最大的報復(fù),如今大戰(zhàn)在即,他不能出戰(zhàn),感受可想而知。兒子能有機會實現(xiàn)愿望,至于領(lǐng)導(dǎo)是誰可以暫時擱置一邊不去計較。
內(nèi)室,母親坐在香案前,手放在給楚岳準備好的戰(zhàn)袍上面,見楚岳進來,勉強的微笑遮蓋不住她悲傷愛憐的神情。
“后天走是吧?”
“嗯。”楚岳跪在她腳邊牽著她的手。
“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p> “帶上這套棉戰(zhàn)袍,冬天用得上。”
“是?!?p> 當(dāng)楚岳走出房間,通過后窗時停下,不忍回頭,又忍不住回頭。母親呆坐在那里,大顆的淚珠滑落在臉上,他揪著自己的領(lǐng)口,跑開了。
想起第一次去打仗,母親意氣風(fēng)發(fā)地送他,大聲沖他喊:“乖兒,像你大哥那樣,多殺幾個西北蠻子給老娘漲漲威風(fēng)!”
“保證不讓母親失望?!背烙民R鞭在頭頂劃一圈,打聲脆響。
那個奔放豪爽的母親永遠不會再見,如今陪伴她的只有青燈孤影。
管家送來了尉遲如梅的信,楚岳拆開,里面仍舊是塊繡著梅花的手帕和詩句。
他正要去跟如梅道別,不知道如何聯(lián)系,連忙讓管家留住送信的丫鬟。
丫鬟小翠比楚岳大一歲,楚岳還沒說完,就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這事兒由我安排,公子放心。明日卯時,公子在佛手寺后門等就好。”
“二哥,我剛聽說你要走啦?!背茝暮笤号軄?,急切地問。
楚岳跟小翠揮手告別,然后拉起楚浩往內(nèi)院走:“我也正找你,我們到屋里坐下說。”
“好吧,還坐下,站著不能說啊。二哥你可能整事兒了?!背破财沧臁?p> “別廢話,跟我來?!?p> 見楚岳一臉嚴肅,楚浩只好規(guī)矩起來,到屋里坐下。
楚岳遞給他一杯水問:“誰告訴你我要走了?!?p> “還能有誰,幾個小家伙唄。”
楚岳嘆了一口氣:“我走后,家里數(shù)你最大,要照顧好弟弟們?!?p> “我知道?!?p> “不要亂惹事兒讓父母著急……”
“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楚浩截住他的話,生怕出現(xiàn)眼淚汪汪的場面:“二哥,我,我看得出這兩年你憂憤難平,我來就是想要告訴你,告訴你……”
想跟楚岳說幾句熱乎乎的知心話,還真有些費力,而且在楚家兄弟里,這兩年大家閉口不提大哥。
楚浩抬起眼睛看楚岳,又把趕緊把目光放下來:“我是想告訴你,一定要忘了大哥!把大哥放在心里的某個地方鎖起來吧。我教弟弟們這樣做的,很管用?!?p> “嗯?!背肋t疑一下,點頭答應(yīng)。
“來,我以水代酒為二哥送行。”
“好,為他而戰(zhàn)!”
“為他而戰(zhàn)!”
***
第二天,楚岳一早去到延福坊的佛手寺,路上正好遇見如梅去佛寺進香的馬車。
馬車前后簇擁著五六個人,小翠走在邊上,看到楚岳指了指佛寺后門,楚岳轉(zhuǎn)身迅速躲到山寺后面。小翠扶如梅下車,命其他人在外面守著,她陪如梅進去。
上完香,如梅從后門出去,笑顏如花地迎向楚岳。
楚岳從來沒有跟女孩子單獨接觸過,退下冰冷的外衣,他有些緊張起來,手心直冒汗。
“岳哥哥?!?p> “熱嗎?”
“不熱,你等久了嗎?”楚岳主動約她出來,如梅難掩開心幸福。
“沒有,剛到。我是來給你告別的?!?p> “剛來就告別?”越長大越漂亮的如梅,驚訝的表情美到醉人。
“不,我明日出發(fā)去遼東,想告訴你不要再寫信到家里去了。你把信攢著,有機會,我會派人去取。”
“好?!比缑反饝?yīng)著,停頓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兒?!澳悄阋ズ芫脝??危險嗎?可不可以不去?”
溫柔綿軟的撒嬌楚岳之前哪里經(jīng)歷過,聲音不免也溫和下來:“不知道多久,放心,不會有危險。這是去打仗,我是軍人,怎么能不去呢?!?p> “那我會想你的?!比缑菲恋拇笱劬β赃^一絲傷感。
“你平時也見不到我,我在家和去遼東有什么區(qū)別?”
“我能感覺到你!”如梅調(diào)皮又親切地笑笑?!罢O,玉佩怎么沒帶?”
“在這里。”楚岳從胸前掏出一個布包,打開給如梅看:“這兩天到處走,怕碰壞了?!?p> “要帶著它,它會保佑哥哥平安歸來的。喏,正好我做了香囊,是去年我親手摘梅花制的,味道很是持久,送你?!?p> 楚岳接過香囊,聞了聞,梅花的清香徹頭徹腦蔓延開來。
“這串菩提佛珠是寺中長老幫我請的,你拿回去送給伯母略表我的孝心。很久沒有見到伯父伯母了,他們還好嗎?”
“好,他們都好。你父母和弟弟好嗎?”楚岳有些愧疚,明明來道別的人是他,他卻沒有準備任何禮物。
“都好。嗯……嗯……父母的態(tài)度我很抱歉,我已經(jīng)跟他們談過了,這次時間太緊,等你回來后到我家里來做客。”如梅作為長女,具有這個年齡少有的成熟,周到?!安贿^我父親被派了外官,不久就要去赴任。”
“那你們都去嗎?”
“父親先去,等那邊都安排好了,我們可能也去吧,還不知道。”
“那你還能寫信嗎?”楚岳不怎么回信,但是他心里最清楚如梅的來信對他是多么的重要。
“一時還走不了呢,到時候我會想辦法?!笨闯龀罏槁?lián)絡(luò)的事情擔(dān)心,如梅踏實很多。
“好吧,那就好。”楚岳舒一口氣。
“我不便久留,先回了,下人們都在外面等著呢?!?p> “好,回吧?!?p> “記得給我寫信?!?p> 看著如梅期盼的眼神,楚岳中肯地點了點頭:“一定!”
如梅與他四目相望,深情地說:“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送戰(zhàn)士莫問歸期’,我懂,哥哥只管放心去吧?!?p> 這樣善解人意、聰明、美麗的女孩,怎么能不愛上她呢?
如梅走后,楚岳坐在佛寺后院一塊石頭上,細細品味心中的美好,那是一種與親情不同的溫暖、激動、幸?!环N他形容不出來的悸動,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情感。
如梅似乎有什么魔力如絲線般纏繞著他的心,他之前抗拒過,而當(dāng)他剛剛接受,心似乎又被如梅全部帶走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執(zhí)拗,錯過了那么長時間本該有的甜蜜時光,以至于現(xiàn)在剛觸到一絲甜蜜后,他卻要去到萬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