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左邊的曠野中,皚皚白雪之上,出現(xiàn)一座懸掛著破幡的破落酒肆。
酒肆不大,兩間小屋的前面搭了一處草棚,建在此地,大概是為過路的行人用作一處歇息喝茶之地。
此時,已是亥時三刻,月懸中天,滿天星繁,酒肆早已打烊,那間草棚之下,卻有一人獨坐,正對月飲酒。
端坐在馬背上的耿非目光如灼,透過親隨高舉的儀仗,一眼望出那乃是一位女人。
女人年約三四十,又或者更大一些,穿著厚重的碎花棉襖,梳著長長的麻花辮子。
原本秀麗的容顏,也被辛苦歲月催成了黃土色,皸裂的唇皮無聲訴說著生活的艱辛,仿佛是只一位錯過宿頭,正無奈飲酒御寒的趕路村姑。
按道理來說,耿非貴為晉州都督,從二品大員,封疆大吏,莫說尋常百姓,就是那些六品七品的地方父母官也不會招徠他的目光。
更不用說,眼下還是這樣的非常時期。
然而,
耿大都督好像對那位村姑很有興趣,隊伍一路前行,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那女人身上,從頭上到腳下,竟是一刻也不能挪開。
仿佛那女人不像是村姑,而是他那早已入土為安的老娘重現(xiàn)人間。
就在耿都督深情凝望的時候,一旁的王槐思忖再三,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憂慮,對耿非道:“耿兄,事到如今,關(guān)系你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就不要再賣關(guān)子了,你那所謂的后手,究竟是什么準(zhǔn)備?”
此時,隊伍已行過那所小小的酒肆,耿非卻仍偏過腦袋盯著草棚之下,聽到王槐近乎哀求的聲音,才依依不舍的轉(zhuǎn)過頭,不禁咧嘴笑了笑。
“部堂大人,且將心放進肚子里,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耿某若只是在裝神弄鬼,豈不是連自己也害了?!?p> 耿非只管叫王槐放寬心,可關(guān)于所謂的后手,仍是只字不提,只有一雙眼眸,仍是留戀的飛向那酒肆。
話雖如此,王槐卻依舊揪心不已。
他倒不是怕耿非有意坑害自己,就像耿非所說的那般,他倆現(xiàn)在是拴到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關(guān)鍵是,王槐不放心耿非。
在王部堂眼中,這些行伍中人都是行事毛躁的大老粗,就連從二品的大都督也不例外,剛學(xué)會扒拉算盤就敢自比管仲樂毅,王槐是擔(dān)心耿非的后手不夠狠不夠辣。
思及至此,王槐還想在囑咐兩句,只是才張開嘴巴,忽然就愣住了。
不只是他。
瞬息之后,就連老神在在的耿非也驚訝的皺起了眉頭。
僅在片刻之后,
甚至是包括另一邊的宣旨隊伍,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凝,就連馴服的戰(zhàn)馬也躁動不安起來。
好像……地震了?!
不不不!
并不是地震。
雖然大地?zé)o端開始震蕩抖動,卻不像地震那樣劇烈與突然,反而是連續(xù)性的,仿佛密集鼓點一般的踏地聲。
“前方有大規(guī)模騎兵沖鋒!”
隊伍里,不知是那位沙場老兵突然喊了一句。
話音未落,整個隊伍瞬間變得騷亂起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晉州地面上,除了他們晉州大營,難道還存在別的騎兵嗎?
“防御!防御!”
作為親軍護衛(wèi)長,一位校尉幾乎是嘶吼著拔出隨身長刀。
親軍們展現(xiàn)出優(yōu)良的作戰(zhàn)素養(yǎng),頓時一片寒光乍現(xiàn),百余柄長刀出鞘,同時,縱馬前驅(qū),將部堂督帥護在后面。
耿非并不知道漆黑一片的前方正在發(fā)生什么,可他下意識察覺到一股巨大危險在迫近。
是飛熊騎么?
耿非腦海里剛浮現(xiàn)的想法還沒被自己推翻,就見在更遠的黑暗中,位于官道左右,兩只哨箭凄厲升空,炸出兩朵絢爛火花。
大齊所有行伍之人都看得懂這兩支哨箭所代表的含義,它代表遇敵,代表戰(zhàn)斗。
耿非有些懵了。
他明白,哨箭之地,才是兩支飛熊騎此刻潛行的位置,可是,他的親衛(wèi)營在和誰戰(zhàn)斗?
難道是小皇帝的親隨?
不可能的,耿非有自己的探報消息,小皇帝微服私巡時,所帶護衛(wèi)絕不過百!
既然如此,那前方出現(xiàn)的大規(guī)模騎兵又是誰?!
耿非的鎮(zhèn)定沒了,他現(xiàn)在只覺得腦子很亂,還好,很快他就無法胡思亂想了。
因為,一陣密集的,猶如飛蝗掠境的破空聲從正前方的茫茫夜色中陡然響起!
“是箭陣!前方有大量游弓手!”
親兵護衛(wèi)長絕望的大叫著,果然,最多五個呼吸之后,原本如水的夜色忽然被陰影覆蓋,無數(shù)箭桿破風(fēng)聲組成一片令人膽顫的嗡嗡之聲,如瓢潑之雨般當(dāng)頭澆下!
大齊箭陣,天下無雙!
這一輪攢射,不分接駕隊伍和宣旨隊伍,甚至連道路旁那座孤零零的無辜酒肆也未能幸免!
無數(shù)箭雨在強弓和距離的加持下,又狠又快,密密麻麻的籠罩一切!
這回不必再有人出言指揮了,連帶宣旨隊伍在內(nèi),所有人都怒喝著長刀狂舞,月色之下,官道上忽然綻放出一片燦爛銀光!
不管是晉州兩位大員的親隨,還是蘇忠恕的宣旨衛(wèi)隊,皆是精銳中的精銳,絕非尋常士卒可比。
此一番箭陣來勢兇猛,絕大多數(shù)箭支都被長刀或斬落或挑飛,除了少數(shù)幾匹戰(zhàn)馬遭殃之外,兩支隊伍可算大體無傷。
然而,相比身體上的傷害,內(nèi)心的震驚才是讓人難以置信的!
晉州地界,誰敢襲擊刺史與都督?大齊境內(nèi),又有誰敢截殺天使車駕?
然而,
殘酷的現(xiàn)實沒理會護衛(wèi)們的想法,隨著前方一陣呼哨之聲,第二波箭陣再次升空!
被親軍護衛(wèi)在隊伍后面的耿非,簡直是又驚又怒!
他終于明白自己可能被算計了,小皇帝宣召他與刺史出城接駕,很可能就壓根沒打算讓二人活著回來!
掃了一眼插滿箭支卻已是空落落的酒肆草棚,耿非氣的大吼一聲,“李氏!本督與你不死不休!”
說罷,也不管身旁已是面如死灰的晉州刺史王槐,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想向晉州大營方向逃竄!
就在此時,同樣落滿箭支的天使車駕突然四分五裂,一抹大紅官袍沖天而起,“耿大人,你走得了么!”
蘇忠恕又尖又細的聲音喋喋不斷,半空中身形一折,伸出一雙泛青枯手,當(dāng)頭抓向耿非的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