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竽便出門了。
昨日雖然聽了些不得了的消息,又在這長安城中做了件好事,也不算虛度光陰,但終究是沒有見到老師,不算完滿。
高竽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參加科舉準備入仕的。他推掉了住在老師府內的機會,是怕日后走的遠了難免有人到處開弓,箭羽會傷到當初不嚴謹?shù)淖约骸M瑯拥?,他現(xiàn)在去拜會老師,除了惦念師生情誼外,也怕這師生情誼日后成為掀倒他的一陣和煦的風。
他一出門,便撞見昨日那位高挑的姑娘。此時她正坐在旅店一層的一張方桌旁。拿著一個黑色的紗網(wǎng)似的東西愣神,看到高竽從樓上下來了,她幾乎是閃電一般收了手,將那件東西藏了起來,并死死地盯住高竽。
高竽昨天就已領教過這位姑娘凌厲的眼神了。此時也并無不自在。
倒不如說讓高竽不自在的是,明明是這母女兩個受惠于人,這女子不但不言謝,一直用冰冷的眼神打量自己,并且一直都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仿佛他給她錢供她住店是天經(jīng)地義一般。
“嘿喲,這姑娘甚是奇怪,公子您也別太在意。”見那女子直盯著高竽看,掌柜的不好意思地走過來,“這姑娘從天蒙蒙亮就起了,坐在這店中,手里拿著條男式的幞頭呆愣到現(xiàn)在,如今又瞪著公子,哎,這長安哪就是如此,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光景,嘿喲,您都能見著!”高竽笑了笑。
原來剛剛她藏的是羅幞頭。
高竽微微欠身,與那女子算是打了個招呼。那女子并未回禮,只是盯著高竽。
高竽不再耽擱,一步跨出門,匆匆向韋應物的府邸去了。
穿過長安的早市,又是一段彎彎曲曲的巷子,高竽再次來到了韋應物的住宅前。
這次門房見了,連忙招呼道:“公子今日來的巧,大人這回在了!只是大人他忙了個通宵,現(xiàn)在正在和同僚議事呢。昨日大人深夜趕回,聽聞公子的事,懊嘆不已,吩咐小的公子今日若再來訪,便迎進來?!?p> 高竽心中暗嘆,熬個通宵,還在議事。這算哪門子巧。
他略一拱手,便在門房的帶領下進了宅內。
一路上高竽微低著頭,并不如在長安城中一般左顧右盼。他知道,走在他前面領路的門房管事日日領著朝廷命官行走,都算是半個官場人物了。瞧那后瞟的眼神一個勁兒的掃過來。自己必須拿捏得當,不能失態(tài),免得落得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丑名,還丟老師的臉。
謝過帶路的管事后,高竽便在宅子偏南一間屋中坐定。
這幾日應該是有大事了。結合著昨日在茶館的所見所聞,與這幾日老師的忙碌,高竽在心中得出這個結論。
不知為何,那名女子的臉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屋外逐漸響起腳步聲,越響越急,高竽頭腦一空,心也隨之緊張起來。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清朗的中年男子自門外走了進來,撫掌笑道:“高竽,可算是見著了!”
這便是時任比部員外郎的唐代大才子韋應物。
高竽起身迎了上去,之前的盤算猜測構想種種都暫時被他忘在了腦后。見到老師是他自家中出發(fā)、踏入長安城再到現(xiàn)在為止最欣喜的事情。
在家中讀書時,高竽有老師的書信常伴身側,如今真正見到了韋應物,他一時間卻不知從何開口,只是口中喃喃道:“老師,學生攪擾了?!?p> “哎,何來攪擾一說呢?只是我如今在朝廷作官,于公于私,都得盡心盡力,所以昨日怠慢了你,???莫怪??!”韋應物帶著笑扶住高竽的胳膊,領他重新坐回位子上。
“畢竟,哎,朝廷嘛,不比我之前在同德精舍閑居的日子,哈哈哈哈?!表f應物爽朗的笑著。
高竽也跟著笑了。他很是感激地望著老師,能將這種輕易不能夠傳出去的話就這樣在他的面前自然地講出來。
“不過高竽,你可知道為師近些天在忙些什么嗎?”
高竽的笑收斂了些,他知道接下去的話,大概真的是不能夠傳出去的。
“學生不敢妄自揣測?!?p> “哼,那河朔三鎮(zhèn)要反哪!”韋應物直截了當?shù)囊幌捰腥珞@雷落地。高竽半晌不言語。
老師一句話的時間,他想了很多事情。想到兒時的長安,少年時期的讀書生活,自己還未明晰的仕途,以及風雨飄搖的大唐。
一個“反”字,足以讓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大唐重新震動。
“敢問老師,這反……”
“你明年開春要去科考,與你說了讓你肚里也有個底,”韋應物坐在一張椅子上,喝了口茶,“那李寶臣你可知曉?”
“可是那成德節(jié)度使?”高竽心中有數(shù),老師便是要與他講一講那李寶臣的反水之意了。
“現(xiàn)如今應該稱他為前成德節(jié)度使了?!表f應物面色凝重。
“怎么?”高竽大驚問道。
韋應物的臉色陡然一黯:“他死了?!?p> 高竽面上震驚,心中卻有無數(shù)個疑惑。這與他昨日在茶館中聽到的似乎有些出入。
“既然李寶臣已死,那藩鎮(zhèn)便少一個節(jié)度使的羽翼,可這反……”
“我們原以為,李寶臣之子李惟岳是個懦弱老實之輩,其父雖有反心,他約莫不會牽涉其中。李寶臣死后,朝廷的意思是讓李惟岳赴京護孝,哪知,”韋應物用手輕敲桌子,“他卻反了。”
“原來是這樣?!备唧男闹谢腥?。昨日他在茶館中聽聞那當差官員口中一句“兒子想學老子了”,原來是自己誤會了。他以為官員所說的是安祿山與李寶臣這對義父子,卻沒想到是李寶臣與李惟岳這對親父子。
“高竽?想什么呢?”韋應物看見高竽似在發(fā)呆,開口詢問道。
“是學生失態(tài)了,”高竽忙回神道歉,“只是事出突然,學生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頭腦還有些亂?!?p> “話說回來,誰又能反應過來呢?”韋應物嘆道,“這些人各個心中有那念頭,稱王稱帝,割據(jù)搶掠,為此不惜棄道義拋良知,不但濫殺無辜還內斗殘殺。他們求的是什么?求的便是這頂烏紗啊?!表f應物指指自己頭頂?shù)那嗪谏浤_羅幞頭。
“他們走不了像你一樣的科舉道路,對朝廷的封賞又不滿意。一人用盡一切手段想要烏紗,充其量便是個醉心仕途成魔的癡人,聚了一群人用盡一切手段想要烏紗,便是那一群心醉成魔的癡人。到后來他們便想要那最高的烏紗?!?p> 高竽不語,心中難受地緊。
韋應物接了下去:“那最高的烏紗,不就是帝冠嗎?”
高竽的內心隨著“帝冠”二字而不住震顫,他雖然追求仕途,卻從未大膽想過烏紗帽一路向前,通向的竟然是帝冠。
高竽當然想不到,只有放縱欲望信馬由韁之輩才會懷有這個心思。而他是清醒而又冷靜的。
從韋應物府中出來,高竽再次踏上長安大街時,心中又是獨一份的感受。
平整的青石路上下顛簸起來,街頭吆喝的小販嘴臉變得奇怪,兩旁路上的牌匾歪歪斜斜,食物馬匹灰塵呼氣一齊揚起來,升入長安城的上空。
天子駕下,帝都長安。
高竽神思游離地回到了旅店之中。
那女子仍坐在旅店門口的那張方桌旁邊。他們兩人的目光在一瞬間碰撞,有如一盆冷水澆在高竽的頭上,他瞬間清醒了。
高竽照例低頭向她打了個招呼。
高竽快步走上樓梯,想趕快回房間洗漱一下。今天得知的消息長埋于心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為只能折磨自己。他很累,想快些休息。
但當他走到門前時,背后的氣息讓他停下腳步。
高竽緩緩回頭,那高挑的女子赫然在他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