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遲。”
“我知道。”
“能被千……不，玉環(huán)姑娘所識，亦是一種榮幸呢?！庇葸t手一揮，蒲團從身下移了出來，她卻是整個人飄坐在了半空。
衣不染塵。
“井邊寒，何不來坐？”
“不必了?！睏钋дZ將寬大的連衣帽遮起來，擋住從背后吹來的風，那連衣帽垂下遮去了大半張臉。
“楊姑娘既提著刀來，莫不是單來試試身手而已？月光太暗，夜路太長。不如這長明燈下，我有溫茶，姑娘有故事，一敘又何妨?！庇葸t晃晃手里的茶，巧笑嫣然。
長明燈的光很溫柔，溫柔的恰到好處，均勻地抹在虞遲的長發(fā)上，楊千語不由得一癡。
“是畫不出的人?！睏钋дZ喃喃了一句，背過身去。她翻身上了圍起天書閣后院的高墻，沒有再說話，一身夜行衣，逆著月光勾勒出一個冷清的背影。
虞遲也沉默下去，兩人就這么安靜了很久。直到風吹的有些急了，門外忽的一聲馬車啼響，驚起一枝的杜鵑。
“不如歸去——”
虞遲輕輕押了一口茶，再望望墻頭，只剩下一抹皎潔的月色。
長安，大明宮。
市坊話本里從來說的都是大明宮里那個人的天子龍氣凌世威嚴。酒肆驛館里無不在傳著大明宮的金碧輝煌燈火通明。等更漏敲過第四聲，站在朱雀門上一眼就能望見不夜的高大宮殿，飛檐朝天地傲立在長安之央，它俯瞰著，它所俯瞰著的，皇宮里的那個人管它叫做——
天下。
而此刻，皇宮里的那個人很沒坐相地趴在寬大的龍椅上，龍椅椅背上纏著一條金雕的龍，雙目炯炯，好不威風。那人執(zhí)了一只點著朱色的毛筆，從案上拿一折，寫過些什么，又向后扔過去。久而久之龍椅椅背前的奏折堆像了山一般高，擋住了那些威風，于是那個人就顯得憔悴了。他打個哈欠，聽見了皇宮外邊守衛(wèi)打雷一樣的鼾聲。于是也翻了個身，就壓在了一堆奏折上。
有一陣懶懶的風，懶懶的吹了進來，吹熄了宮里十八根金柱子上的一千零八十根蠟燭，緊接著大明宮忽的就暗了下去。
長安城也就忽的暗了下去。
夜深了。
他揉揉眼睛，莫名其妙望了一眼熄滅了的蠟燭們。
“誰這么惦念朕，還記得幫朕熄燈？”他放開聲音很嚴肅的問了一句。
然后哈哈哈哈地笑了出來。
滿宮殿都是自己的回聲。
過了很久也沒人應答。他正坐起身來，敲了敲椅背，椅背上那金龍雙眼忽的閃了一下。有一個很渾厚的聲音憑空響起來。
“在第三根柱子后?！?p> “來者是客，為何遲遲不肯相見？”
從殿門往里數(shù)，第三根柱子后，有一個影子慢慢從地上浮現(xiàn)出來。
“遲遲，這稱呼挺親昵呢。”一聲很冷的聲音透過了皇宮，直刺在他耳膜上，冷的人戰(zhàn)栗。
“李隆基?！?p> “虞遲？你解開蠱陣了？”那人從高高的奏折中驚起來，才叫人看清了他的正臉，應與白日里的唐玄宗別無二致。
虞遲只向前走，沒有說話。
“你終于舍得來見朕了？”
虞遲還是向前走，沒有說話。
又等她走了三步，天子的眼眸黯淡下來：“那你是來殺朕的？”
虞遲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向前走。
唐玄宗苦笑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去，把椅背前那一堆奏折都抹到了地上，又轉(zhuǎn)回身來：“沒關(guān)系的，這么多年了，朕也不掙扎了。”
“大明宮前九百九十九級臺階，登上來肯定很累。休息休息吧?！崩盥』延癜敢频揭贿叄瑢m里很暗，只能透過一層油紙略略看見月下的輪廓，他摸索著清理開了堆在龍椅腳下的那堆奏折，“朕這兒只有一把椅子，外邊守衛(wèi)都睡了也不好叫醒去添桌凳，這把椅子虞遲你湊合坐著，朕去拿些茶?！彼妖堃畏鍪稚系幕遗呐模瑥阶韵騼?nèi)堂走過去了。
虞遲愣了一下，悵然若失。
長安，天書閣。
“瞧瞧，你們嚇跑我的客人了?！庇葸t望向天書閣的大門，那里停著一輛破舊的馬車，觼軜上的白漆已經(jīng)掉了大半。駕車的是一個白衣少年，車頂上一個黑袍少年散著長發(fā)，正在給手里的酒葫蘆纏著流蘇。聽見虞遲聲音忽的一驚，那流蘇又散開了去。
“到了？”李白從車篷上跳下來，撇撇嘴，“我和我朋友，一個冒了死忌，一個犯了古訓，可都是豁了性命來救你的，還沒個客人重要么。”
“救我，拿什么救？”虞遲詫異看了李白一眼，搖搖頭，“藏經(jīng)洞天里沒有記載解除蠱陣的第二種方法，天鄰之中也從未見過，那這世上還有誰，還有什么能救我的？”
李白搖頭。
“別費力氣了，白公子，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彼坪跏菗睦畎纂y過，虞遲忙道，“不過是多等一些時日，等施蠱者和殉情者輪回轉(zhuǎn)世，我就能出這蠱陣了?！?p> 李白還是搖頭。
“你忘了，我是換世醫(yī)仙啊。活得比人間的萬歲帝王還要久呢?！庇葸t拉起李白的袖子，向天書閣里走，“倒是你和……你的朋友？”
“莫臾空。”莫臾空輕輕欠了欠身。
“莫臾空？藏經(jīng)洞天里似乎不曾有關(guān)于莫臾空的記載?！庇葸t偏了偏頭，“不過，白既然都說了是朋友，無論如何，舟車勞頓，先歇下吧?！?p> 李白停住腳步，扯開了袖子：“就今天晚上，我們一定要救你出去。越快越好。天亮前我們就出城，誰也抓不住?！?p> 虞遲嘆了口氣：“情絲蠱陣，這世間只有唯一一種解法——按情絲陣走一遍，走出夢魘迷宮之時，就是徹底忘記其他心結(jié)愛上殉情者之日。否則永遠困在蠱陣里徘徊迂回。我在這天書閣三年未嘗找到方法逃脫。你卻告訴我一夜就能把我?guī)С鲩L安城？你是有辦法讓我解除蠱陣以后記得你，還是有辦法讓那兩人都重新輪回？”
李白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咬牙切齒：“一世之君，也會做這種下流無恥的事?！?p> “是一個值得研究研究的蠱陣?！蹦Э蘸龅膹陌肟罩新淞讼聛?，“我去閣頂觀陣，北斗邀月，一柱香的時間也未曾變過，是八方迷陣，把四個主陣護住了，四個主陣又護住了蠱陣陣眼，陣眼里應有蠱陣的蠱母，蠱母不除，無法破之?！?p> “你可有辦法了？”李白急問。
“沒有?！蹦Э論u搖頭。
李白嘆了口氣。
“但是我能解開?！蹦Э沼盅a了一句。
李白和虞遲正欲往回走，聽見這話又轉(zhuǎn)過身來。
“怎么回事？”李白稀里糊涂。
“因為——”
莫臾空嘴角揚了揚。“我謫仙一世，最擅長做的——”
“就是不可能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