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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刀從刃

20.最是難斷情

鳴刀從刃 風(fēng)抵霜 4348 2019-12-27 04:00:02

  等鬼切再度因疼痛恢復(fù)意識時,他已隨著鬼使兄弟走到了地府之外等候地府女主的召見——這也是鬼切第一次來到世人相傳的輪回之地,他抬目四顧,發(fā)現(xiàn)自己正排在長長的隊列中。無數(shù)或哭泣或麻木或懺悔或不安的鬼魂無分人妖牲畜的在陰兵的看守疏導(dǎo)下整齊的排成長長的一列等候冥府之主與判官的審判。鬼切回過頭,只見入眼之處曼珠沙華連綿盛放,蜿蜒無際如一片燃烈至三途川畔的燎原烈火。這地府本是不見天日的地界兒,可卻因為曼珠沙華所綻放的華光映出一片凝涸干枯的紅。

  “快些進去,閻魔大人宣召你了?!本驮诠砬写蛄恐じh(huán)境時,鬼使黑的聲音忽的從旁響起。鬼切連忙回過神,隨著鬼使白進入了大殿之內(nèi)——冥府的女主高坐于濃云堆砌的白骨王座之上,她姿容端嚴鳳眼凌厲,縱使華服盛裝加身,卻更令之不增風(fēng)流反添幾分不怒自威。鬼切瞥了眼便垂首不敢再看,因為晴明正在現(xiàn)世對他大加提點。

  ‘鬼切,見到冥府之主時一定要恪守禮儀,一定不能直視其容顏,且要對其謙卑問好。冥府女主是個有些愛捉弄人的女子,但只要好言應(yīng)承,她便不會故意為難你?!缑鞯脑捳Z通過現(xiàn)世的法陣傳遞直鬼切耳畔。鬼切聽得提點,對著閻魔肅禮相拜后才說出自己為尋舊主魂魄下落而來的目的。他心底也有些沒譜,因為對面是這個死亡國度的女王,她若是拒絕幫忙,那自己也毫無辦法。

  可就在鬼切心下暗自忐忑之時,骨砌云座的冥府之主卻以一種慵懶且戲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有些手足無措的付喪神。饒是過了許久,她見似有汗珠自付喪神額際滑下之時才幽幽開口:“當然可以,你是晴明的故交,而晴明也曾幫助過妾身冥府平衡陰陽兩界……這等小忙,委實不足掛齒。”

  閻魔呵呵一笑,涂著鮮紅蔻丹的纖指輕掩朱唇:“只是這一世,你的主人才死不久,尚未渡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轉(zhuǎn)世……他的魂魄,還在妾身殿外排隊等候?qū)徟猩茞翰拍軟Q定何時何地轉(zhuǎn)世何方?!遍惸дf著又是一頓,唇角微翹:“但要輪到審判于他,也得過個好幾十載吧?你不惜以身入地獄尋一故人,此等膽魄堅毅委實令妾身心生敬意。不如你便在這冥府長居罷,等到何時審判到你的舊主,你們便可一并入了輪回。”

  ‘鬼切,你要記住,你只有三個時辰!過了三個時辰,你便會徹底迷失在冥府魂飛魄散!’

  晴明的警告再度于耳畔炸響,鬼切心神一震,一時不知如何面對冥府女主的有意為難。他心下焦急,卻也無計可施。他憋了半晌,終是朗聲道:“閻魔大人,請恕鬼切僭越。若是鬼切能將舊主魂魄找尋而至,您是否能提前為之審判并告知鬼切其后世下落?”

  “可這冥府之中鬼魂有千萬之數(shù),你又如何能辨認出你的故人?”閻魔眼中興味盎然,似是從鬼切口中聽出了極有趣的話兒一般:“妾身當然可以答應(yīng)你,若是你在三個時辰內(nèi)能在萬千鬼魂之中找出你的故人,那妾身除卻會告訴你他來世的下落,還能告訴你一件讓你更有興趣的事兒?!遍惸дf著纖指輕抬指向殿外:“你現(xiàn)在就可以去找他?!?p>  “多謝閻魔大人!”鬼切沒想到閻魔竟然這么好說話,他謝過之后匆匆出殿,可不想他剛出殿外便呆愣在原地——殿外萬千排隊的鬼魂,竟全部變成了源賴光的樣子!

  這時的鬼切才恍然發(fā)覺自己是受了冥府之主的捉弄??墒乱阎链?,他已沒有反悔余地,思至此處,鬼切便沿著長長的隊伍往三途川走去——他發(fā)現(xiàn),除卻隊列里排著的,曼珠沙華花海之中也徘徊這不計其數(shù)的孤魂游鬼,他們頂著源賴光的皮相在這輪回之地或哭或笑或麻木或暴怒……七情六欲盡數(shù)顯露在那一張皮相之上,鬼切想通過血契尋人,卻不想每一個鬼魂都可對血契產(chǎn)生共鳴。

  鬼切見此情形,頓時明白了閻魔的用意——冥府之主是要自己在萬千假象中尋得一個真正的魂魄,他若是尋不得,那便會永生永世迷失在這三途川畔??墒乱阎链?,他又怎能輕言放棄?鬼切咬緊了牙,順著三途川一路走去。他并沒有一個個的去觀察那些披著源賴光皮相鬼魂的反應(yīng),因為大部分的鬼魂所做的動作行為和眼神氣質(zhì)完全跟他記憶中的人對不上號;可也有少許與源賴光相似的魂魄,有的魂魄拄刀而立,眼神堅毅;有的魂魄目光深沉,在望向鬼切時會帶上沉緩柔和的笑容。

  這些魂魄就像是把鬼切的某一部分記憶中的源賴光截選出來放在這里,有少年的、盛年的、老年的……他們令鬼切乍眼難辨真假??杉俚漠吘故羌俚?,鬼切依舊能從他們拔刀的細微細節(jié)和唇畔弧度辨別出細微的差別。這一路走來,鬼切都對自己對源賴光的了解感到心驚——他從未想過,原來在千百年的歲月中,他已將源賴光的發(fā)膚神態(tài)言語等等細枝末節(jié)的一點一滴全數(shù)刻入了自己心底。他踏過無數(shù)幻影,猶如踏過如洪流般匆匆而逝的歲月,可心中那份感情,卻在歲月的磨洗之下愈現(xiàn)深刻與歷久彌新。

  三個時辰很快即將過去,晴明厲聲警告鬼切放棄尋找趕緊返回現(xiàn)世。即使這次不成功,他們還有大把的歲月去發(fā)現(xiàn)其他尋找源賴光的方式。

  可鬼切卻不甘,他不甘再這處幻境之中與源賴光再度擦肩而過。他錯過了太多次,來遲了太多次,他不甘心就此放手,他分明能感到,源賴光就在他身邊。

  現(xiàn)世的晴明看著法陣中倒映出的冥界之像,不由心內(nèi)焦急,他知鬼切是放不下近在咫尺的希望,可這縷縹緲不定的希望,卻恰恰是最能迷惑鬼切的心魔。他向玉藻前與小白使了個眼色,正欲將鬼切強行拉回現(xiàn)世時,卻見鬼切在一個衰朽的老人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皮相為衰朽將死的源賴光,他目光不似當年那邊銳利迫人,有些渾濁的瞳孔蘊著平和與從未在旁人面前顯露過的溫柔;他并不是在占據(jù)鬼切記憶中大部分的意氣風(fēng)發(fā)持刀號令的將軍形象,也不是持刀與他對練的刀客武士。老人披著織繪這三花五葉龍膽紋的羽織,拿著一桿筆坐在三途川畔蘸著忘川之水在地上寫畫些什么。

  可鬼切卻怔住了,他緩緩蹲下身,想去看這個老人究竟在畫什么……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源賴光是不會畫畫的,他是偌大源氏的家主,又哪有什么閑情逸致去描繪什么花鳥風(fēng)月?

  老人并未在意鬼切就這么蹲在他的身旁,他提筆蘸水,好似面前不是一片沙地而是一張鋪陳紙筆的案幾。老人的手很穩(wěn),干枯的指節(jié)與虎口盡是刀繭,鬼切再熟悉不過那雙手——就是這雙手在烈火中握住了自己伸出的手;就是這雙手,會從自己身后輕輕的握住他的指尖,一筆一劃的教他書寫教他握刀。

  落筆之時,老人的唇畔竟帶了幾分柔情笑意。他閉上眼睛,提筆勾畫面前沙地如凝墨點染出過往浮生——鬼切終于想起來一個被拋在記憶角落的小細節(jié),在源賴光晚年已經(jīng)提不動刀的時候,他最常做的事兒就是在殿內(nèi)的案幾前一面讀著書一面看自己庭前練刀;他偶爾也會寫寫畫畫,似要彌補青春時錯過的那些風(fēng)花雪月,只是他畫的東西都收在了他的密匣里,自己卻是從未看過。他那時以為是源賴光畫的太丑羞于見人,畢竟一個戎馬一生的武將,能繪出什么妙筆丹青來?

  事實與鬼切料想的并無一二,老人隨手畫的動植物都扭曲的頗具抽象氣息。鬼切情不自禁的笑了出聲,正欲起身離去時卻見老人筆鋒一轉(zhuǎn),不過頃刻之間,筆尖便在地上流婉出一個俊逸灑然的背影輪廓——不過是寥寥幾筆,卻讓筆下那持刀而舞的少年形神兼具。

  鬼切怔怔的看著老人信筆而畫,似再也聽不到耳畔晴明的警告。他全身隨著那婉轉(zhuǎn)游龍的筆尖而顫動……老人畫完背影,又提筆勾描出少年刀客的容貌。

  不過一筆走勢,鬼切便認出這張輪廓是自己。老人畫的很快,一筆搖落心神將大致的輪廓勾描殆盡。他細細的勾勒出少年的娓娓而落的鬢絲,又為少年添上挺秀的鼻梁和如薄櫻般的嘴唇??删驮谒磳樯倌甑男は裉砩厦佳蹠r,他卻一改信手拈來的自信陷入猶豫。老人的指尖輕輕描摹過那該出現(xiàn)少年眉宇的地方,目光溫柔如月深沉如海??伤冀K沒有繪出那濃麗的奪人心神的眉目,筆尖終是凝墨一滴落在頰側(cè)留下一顆婉麗的淚痣。

  ——一滴淚順著鬼切的頰側(cè)緩緩落下,這一刻他終于回憶起所有被忽略的細節(jié)。

  他終于明白了源賴光當年帶了什么下葬了……他沒有帶自己的本體刀隨葬,遵從承諾給了自己真正的自由??晒砬蟹置饔浀茫略嶂畷r帶走了他的密匣。

  那時的鬼切以為這密匣里一定裝了什么不可見人的秘密,畢竟很多朝廷密函密令源賴光也會將之裝入其中。他以為源賴光是要帶著宮廷密辛之類必須爛在肚子里的秘密遵從一個臣下的操守為天皇守口如瓶到最后一刻,卻不想那密匣里,是他于無人之處千描萬畫的、那無從開口無法告人的愛情。

  鬼切忽的笑了出來,他想他終于找到了真正源賴光——他顫抖著張開雙臂去擁抱這個佝僂衰朽的老人,可老人的身軀卻在他觸碰的一瞬碎裂成萬千如星屑般的碎片。鬼切只見眼前一片星芒散落后迸發(fā)出強烈的令他睜不開眼的光芒。光芒散盡后,鬼切勉力睜開眼,卻見四周游魂散盡,他獨自的跪倒在三途川畔,手里緊緊抓住的,是一個剛剛渡過奈何橋、滿臉不知所措的孩子的袍袖。

  那是孩童時期的源賴光,他的眼里還沒有后來的深沉銳利或是平和穩(wěn)重,明澈的赤瞳里只有懵懂與天真。他看著這個突然抓住自己滿面淚痕的惡鬼,卻并未流露出半分的驚懼。他有片刻怔愣,卻終是對鬼切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是摔倒了嗎?一定要小心點啊,你摔的一定很疼吧?都哭了……”孩子笑意煦暖,卻跟個小大人似的撫去鬼切面上的淚水:“不痛不痛,你摔哪兒了?我給你吹一吹吧?!?p>  鬼切從未與幼年的源賴光接觸過,一時之間他竟不知如何接話。然就在此時,冥府的女主與判官卻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后。

  “付喪神,你倒是令妾身大開眼界……你竟能在千萬魂魄幻境中,找得真正的故人,真是令妾身不得不佩服?!遍惸ё诎坠桥c云朵堆砌的王座之上感慨道,她斂起了一身威儀,笑意晏晏:“妾身愿賭服輸,判官會告知你這孩子下一世的去處。而妾身也應(yīng)允諾,告訴你另一個秘密。”閻魔笑意愈深,她緩步走下王座,在鬼切背后輕聲開口:“你與他的血契是單向的,但你也可在此對他的魂魄綁上你的血契……從此之后,他的魂魄就打上了你的烙印,他將永遠屬于你,無論今后他輪回何處,你們都將生世相連……”

  閻魔的話語無疑是非常誘惑的,誘惑的鬼切近乎動心。可鬼切的喉頭上下滾了滾,終是搖了搖頭拒絕了閻魔的提議。

  閻魔委實不曾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竟然會為鬼切所拒絕,她難得驚訝的看著這個不惜性命也要來冥府尋人的付喪神,正欲發(fā)問時卻聽得鬼切緩肅道:“多謝閻魔大人美意,只是鬼切以為,真正的愛慕是為成全……這是他曾教會我的道理,我不能因一己之私,奪取屬于他的自由。輪回之后,前塵盡忘,這是他的新生……他愿意選擇于我亦或是選擇旁人,這些都是他的自由,鬼切愿意尊重他的一切,直至他愿真心與我締結(jié)永世的契約?!?p>  鬼切說罷,便向閻魔與判官再行一禮意欲告辭。臨行之前,判官將源賴光下一世的轉(zhuǎn)世時間與地點告訴了鬼切。在目送鬼切離去之后,閻魔卻是轉(zhuǎn)身撫上判官的面頰調(diào)笑道:“冰山啊,你說這付喪神是不是癡傻???情事抵舌亦不說。這么好的機會放在眼前都要生生放走……若是我,哪兒管什么長篇累牘的大道理,我就是要令之生生世世伴我身旁,除我之外,不許他再看旁人一眼?!?p>  “飄零千年久,亦難改癡念,這一點,世間有情之物皆如此?!闭夏堪揍V拢泄賲s抬眼凝視著冥府女主似笑未笑的唇畔。他頓了頓,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竟是隱隱露出一點笑意:“這世間,也只有情最難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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