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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刀從刃

14.玉墜如淚傾

鳴刀從刃 風抵霜 7365 2019-12-15 10:14:54

  但鬼切這次又想錯了,他從未料到,這一世的離別是自相遇開始倒數(shù)——

  避世太久的他總是容易過多忽略人間的細節(jié),令他的想法天真的如同稚子。他只以為,度過了人命若飛蓬的亂世,清除了四處燒殺搶掠的流寇便不會再有什么事兒能威脅到此世的源賴光。他只以為,前世招致強盜流寇的原因是因他隨手當出的一個堪稱至寶的腰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的貪婪終究毀了他短暫的幻夢。而這一世,他明知源賴光是個美麗的女子,卻不知美貌除卻是女子值得驕傲的資本外,更是她的懷璧之罪。

  源賴光失約了,從暮春到初秋,從蟬鳴初起到蟬鳴漸衰,離她說的一月而歸又平添上近三個月。當鬼切讀完她禪室里最后一本書的時候,她還是沒回來。

  通過血契,鬼切能感知到源賴光最近過得不錯,最起碼身體沒出什么毛病。他想她應該是備受如今當權者的尊寵的,因自她去后,慶光院內便迎來一批批的匠人修筑新佛殿,除此之外,還有穿著華麗的女官送來一套套嶄新的袈裟給院內的女尼,說是院主佛法高深,御臺所得院主開解,特地命內廷女官送來西陣織的袈裟分給諸位修行者……此類禮物,近三月來是接連不斷,甚至將軍還命巧匠來此新請供了依遵金漆的佛像。

  如此恩寵,盛大的令人感到不安。慶光院的女尼們接過這些貴重的禮物,猶如接過了燙手的山芋?;蛟S她們在一開始時還是高興的,但這般久了,與院主同去的女尼卻無一人回來,她們唯一了解江戶城的消息的契機,就是那不斷的禮物跟女官們帶著笑而不語神色曖昧的臉。

  終于,這些不安在以大奧總管春日局夫人之名,送了一盤金子來時得到了爆發(fā)。

  這個母獅般狠辣智慧的將軍乳娘兼幕府謀臣的女人,以最強勢與羞辱的方式告訴了女尼們,她們那心慈貌美的住持從此將不復存在。從今以后,沒有什么慶光院第七代住持,有的只是即將成為將軍側室的夫人。而這筆錢,就是她的‘買身錢’。

  鬼切是看著代理院主滿眼無助的跪下接過那盤金子的,那一瞬間他恨的想要拔刀殺掉那前來送黃金的女官。他握緊了刀,卻終究忍住了動手的沖動——他們怎么敢如此折辱于源賴光?!他是那般驕傲無屈胸懷世間清平的將軍、是出世的修行者、更是斷惡之刃唯一的主人,這群貪婪丑惡的人類,竟然想將她強占為一個妾室?!

  懷著滿腔的憤慨,鬼切隱去身形跟隨女官在去往了江戶城中的一處別邸——說是別邸,不若說是囚牢。鬼切從未見過戍衛(wèi)如此嚴密的宅邸,就連墻邊也輪值著武士。這委實不能算作金絲籠,這般嚴密的防守甚至讓鬼切想到了鬼兵部戍守的黃泉之塔。他方跟著女官進了宅邸,便聽得一女聲肅厲道:“夫人曾是修行之人,自是明辨事理以慈悲為懷。妾身還望夫人,切勿再行令將軍與御臺所為難之事。且幕府已向六條氏正式提親,令尊大人業(yè)已應允,還請夫人更衣待嫁!”

  鬼切跟著女官往聲音傳來的內院行去,他方一進內院,便見一位衣飾華重的中年婦人轉廊而出。她容色平庸,然周身氣度卻沉肅端重令人不敢逼視。見她緩步而出,院內戍守的女官與武士皆紛紛半跪行禮。見此情形,鬼切頓時明白她便是強迫源賴光還俗去那見不得人的錦繡地獄的罪魁禍首,當今權勢熏天的大奧總管春日局夫人,

  思至此處,與鬼切一心同體的本體刀已然浮現(xiàn)在他手側,只要鬼切愿意,這滿院的人皆會因對源賴光的不敬而命赴黃泉。洶涌的怒火與殺意在鬼切心中澎湃叫囂,他已經很久沒有痛快釋放過心中壓抑積攢的殺意。可就在鬼切握住刀柄的一剎,他聽得不卑不亢的女聲自轉廊盡頭的和室中傳來,猶如驟起浩沉梵鐘將他的理智震了回來:“既然父親應允,作為人女我自當從命。還請春日夫人踐守承諾,除卻不得再為難我的家人之外,還需命人護送隨我來的尼修們回慶光院?!?p>  “夫人不必操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妾身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公武聯(lián)姻,本就是喜上加喜的好事。至于隨行女尼,夫人大可不必擔憂。等夫人嫁入大奧之時,她們皆會由幕府武士護送回京都?!贝喝站值拇浇菗P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頭也沒回的攏了攏色打掛挺胸抬頭揚長而去。

  鬼切聞聲卻是再顧不得其他,徑直提刀匆匆循聲踏過轉廊。他指上還捏著源賴光教過自己的結界術法訣,在那半開的紙門之前無聲的創(chuàng)造出一個隔音的幻界。他急不可耐的踏入內室,抬眼卻見一幅白錦緞紫的色打掛橫掛在最顯眼的正中。

  屋內狼藉一片,妝鏡和脂粉散落一地,雪白的縹帽跟紫色的袈裟也被隨意的丟在門前。兩名侍女手腳麻利的收拾著地上的污漬,不過幾個吐息之間她們便帶著臟衣余粉向全身被扒的只剩肌襦絆的源賴光誠惶誠恐的行禮告退。走之前她們將和室的門緊緊關上,鬼切清楚的聽到她們在門外落了沉重的鎖與鐵鏈——

  他緩緩向源賴光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過塵封的過往。她的頭發(fā)長出來了些,新雪般的發(fā)半長不長的搭在她的頸窩,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有些纖瘦的少年。這是鬼切才反應過來,這一世的源賴光也不過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女罷了。

  源賴光聽得身后腳步聲,頗為警覺的蜷成一團回首一瞥,像是一只受驚的小獸。然這一瞥讓她怔愣當場,她睜大了眼,像是沒有想到來人會是鬼切。

  鬼切從未見過源賴光會流露出這般的無助恐懼的神色,在他的記憶中,源賴光無論何時都是堅毅且沉定的。應該說,源賴光這三個字怎么可能會跟軟弱沾上邊?思至此處,鬼切更是心頭一窒,他沉著臉走到源賴光跟前,一手提刀一手不由分說的抓住她的手腕:“我?guī)阕?。?p>  ——他已經想好了,他要帶源賴光回大江山。鬼切自負他的實力足夠在大江山護住源賴光。如果酒吞茨木不同意,那他就取回寄存在鐵宮殿的財物,當年從源氏帶出的東西還有一些,典當后足夠讓他與源賴光逍遙此生。

  源賴光定定的看著這個奔赴而來說要給她自由的白發(fā)惡鬼,眼神幾轉變幻卻終是微笑著對他搖了搖頭:“抱歉,我不能跟你走?!?p>  鬼切聞言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是出現(xiàn)了幻聽。他蹲下身凝視著源賴光那雙赤紅的瞳眸,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里面隱蘊了難言的堅毅與決絕——這時候她的眼神倒跟前世的大將有幾分相像了。

  “你瘋了么?你難道甘心去做一個男人的妾室?!”鬼切再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憤怒與驚疑,他握住少女的肩頭幾近是將字句從齒縫中逼出來一般:“你可是源賴光,你曾是我的主人、是舉世無雙的斬鬼之將,你怎能如此自甘輕賤?!你說……你只要對我下令,我立刻殺了這些膽敢折辱你的螻蟻!他們怎敢折辱于你?!”

  “冷靜一點,鬼切?!痹促嚬馓州p輕握住了鬼切的手腕,眸中卻流露著超越常人的冷定:“鬼切,你既說自己乃是斷惡之刃,那好好想想你之所言,是斷惡之刃該說之話么?還是說,幾百年來,你竟是沒有半分成長?”

  鬼切握住源賴光肩頭的手一松,眼中頓時流露出幾分驚喜之色,可還沒等他開口確認她是否真的想起前世之事,卻又聽得少女輕聲道:“你可知,我若選擇與你走,并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春日局夫人是不會放過這滿院的仆從武士,更不會放過我今世的家人。我不能因一己私欲,將自己的欲望凌駕于別人的性命之上?!?p>  “可他們該死!拋棄你的父母親族,你為何要考慮他們?這滿院困住你的人,不是為虎作倀是什么?這種人死不足惜!難道強占修行之人是無罪么?源賴光,前世的你可從沒教過我強霸女子是好事!”鬼切的聲線都帶著他未曾發(fā)覺的顫抖,清雋眉宇因為憤慨怒顯猙獰:“這種無用的同情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身上?他們折辱于你好比折辱于我,對我下令吧,讓我為你再度出鞘!”

  可少女卻是再度搖了搖頭,輕抬指尖撫平了鬼切緊皺的眉心,唇畔竟是帶了幾分若有所思的笑意:“是你還是沒長大啊,鬼切。那些看押伺候我的人,是真的愿意助紂為虐么?他們不過都是普通人,進了大奧做事也不過是為了謀生罷了。難道你要因為一人之惡,誅殺全部么?”

  鬼切聞言卻是徹底愣住了,他身子一僵,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源賴光的話——因為這句話,曾是他親口對源賴光說過的。

  那還是六百年前,自己剛重鑄不久的事兒。土蜘蛛一族為害人間,源賴光決意要行滅族之舉時,是自己將他攔住。他義正言辭的質問曾經的主人:“源賴光,你要因一人之惡而斬除一族嗎?”

  “給我七日,我來解決!”重生的斷惡之刃言字定定,他仰頭看著源賴光,卻沒聽到意料之內的反駁,而是見他若有所思的笑了。

  七日之后,自己帶著為惡過的土蜘蛛的頭顱回到源氏復命,這是自己作為斷惡之刃的首戰(zhàn),而就是此事,讓自己明白了以心落斬自斷善惡之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了悟世間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正因如此,他才擁有了一顆韌心。

  因一己之私評斷一人之惡得出滅族之事,這完全與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馳,源賴光的反問猶如一根韁繩拉回了鬼切因憤怒而失去的理智——如果任憑個人情緒左右,那鬼切何談斷惡?任由主觀評斷不顧客觀亦是為惡!

  思至此處,鬼切更是不知如何答話,他張了張口,半晌才將話從喉嚨里梗出:“可他們無論處于何種無奈,做了錯事便是錯事!無奈并不是掩蓋過錯的借口,若是這般,那善惡如何兩分,你曾與我說過的公正法度又有何存在的意義?!”他頓了頓,赤瞳中又復燃出一點兇狠:“你是想說他們罪不至死對么?你是不是在怕你走之后那什么勞什子的將軍總管會對你今世的家人不利?我可以保護他們,更可以殺了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可我并不是唯一一個進入大奧的女人,你可以護得了我的家人,那旁人的呢?如果殺了將軍,群龍無首的幕府頃刻便會瓦解大亂,這天下又將迎來下一個亂世。鬼切,這難道是你我愿意看見的么?”源賴光眼中流露出一絲欣慰又無奈的笑意,她以絕對大膽又熟稔的動作輕撫著鬼切的額發(fā),絮絮道:“亂世為何,你當所見所歷。即便將軍不是個好人,可他依舊是個優(yōu)秀的統(tǒng)治者,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才有如今的清平之世?!?p>  鬼切無從反駁源賴光的話,他看著面前少女熟悉又陌生的動作與話語,看著眼前這個像極了記憶中的源賴光又與他截然相反的人陷入了沉默——他當然知道亂世的可怖,前世的源賴光,便是因亂世法度荒蕪而死于流寇之手。這他怎么能忘?他怎能忘那由人類貪婪的欲望之火點燃的村莊?在源賴光身上發(fā)生的事,一定在其他地方無數(shù)次的重復發(fā)生過,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也就是從那一日開始,他明白了自己作為斷惡之刃的無力。他可以殺一百一千的惡人,卻無法徹底斬除世間根源之惡。于是從那時起,他陷入了迷惘選擇避世封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蛇@一切的迷惘,卻在眼前少女的話下得到了追尋已久的答案。

  “鬼切,人心善惡就如同光與影,是斬之不盡的相伴相生,也正是因為惡是人性的根源,世人才會謳歌正義的榮耀。但你要明白,人心多面,當你只有真正擁有了一顆人心,才能辨別何為人世之惡。你不入世明世,又何談審惡?以一己之力對抗天下無異于螳臂當車,但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遵從時局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

  “鬼切,人世從不是單純的非黑即白。這世間有太多是為了踐行善意而背負起等同的惡意的人。真正的斷惡,是讓更多人得到善意的饋贈,讓大部分人感受到和平與光明……這世間只有愛是斬斷惡念的利刃?!?p>  源賴光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半跪著將惡鬼攬入懷中,她感受著惡鬼的躁動與不安、憤怒與狂躁、不甘與迷茫,如同安撫一只齜牙咧嘴的小獸一般輕輕的順著他的脊背。鬼切逐漸安靜下來,像是終于找到了鞘的刀。他松開了手中的髭切,一時卻不知如何動作,他已經太久沒有擁抱過旁人,因為擁刀之人皆會為刀所傷。他是懼怕的,因為源賴光曾兩度死在自己的懷里。

  可源賴光卻擁著自己——鬼切不敢閉眼去享受久違的溫暖懷抱,生怕這只是一場幻夢。他直勾勾的盯著源賴光的頰畔,一截如雪般的鬢發(fā)娓娓垂落在她明潤的頸側。少女輕輕的笑了,語氣像是在講一個悠遠的故事:“鬼切,你看了我留下的書了嗎?佛語里面有一句話,叫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奧是從錦繡地獄,但我必須要去。不僅是為了無辜被牽連進來的人,更是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改變一些什么的機會。最起碼可以讓更少的女子,遭受我今日所受的無妄之災?!?p>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鬼切緩緩推開擁住自己的少女,他端跪在源賴光的身前,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竟與那鐵血錚錚的斬鬼大將的眼神幾近是一模一樣。單憑這一雙眼,就能令鬼切恍惚以為自己仍是在六百余年前的締約之時。那時他彼一睜眼,便見一雙赤色的、蘊著清冽堅毅的眼瞳。少年的源賴光對自己說出‘追隨我吧,隨我斬盡世間之惡,一同守護人世太平’的約定與誓言。

  這一瞬間,他幾乎就要以為眼前端坐的就是當年的源賴光時,卻見眼前少女微微頷首,笑意從容如初的否決了一切猜想。

  “我是認真的,鬼切,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個舉世無雙威名赫赫的堂堂男兒。我軟弱、瞻前顧后且缺乏殺伐果決的判斷力……所以今世的我,只是一個有著富余累贅善良的女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略有三分姿色的、普普通通的女人罷了。你說的那些前塵往事,我真是由衷的欣羨前世身為男兒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可我今生的道路,卻也是我自己選擇走的。”

  少女眼神堅定一如往昔,鬼切卻是顫抖著抬手輕輕撫上少女的面頰去描摹那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眉目。這說起來,還是他第一次去撫摸源賴光的眉目……這個動作,在他心里醞釀了其實很久,久到該是他重鑄那日,他重臨于世的第一眼,看著源賴光為了重鑄自己放了一池子血那傷痕累累的手臂和他疲憊蒼白不復往日神光的面容,那一刻他是想撫上他的眉眼的。

  他想撫平他眉間因緊張和疲乏緊扭的結。那時的自己還想小小的報復一下他,于是狠狠拽了一下他滿是傷口的手,血從臟污的繃帶里滲出,他卻是笑著看著自己,只是眉頭不經意的微微皺了一下——那時的自己天真的以為,源賴光是不怕痛的,他甚至還能帶著傷與自己對練再若無其事的換掉染血的繃帶、甚至能被自己砍成七零八落的碎塊還帶著志在必得的笑意將自己困入了黃泉之境。

  這種強大到令神魔畏懼之人,又怎可能會軟弱會跟脆弱二字沾上邊?這種印象直到源賴光死在自己手里時也無法改觀,導致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相信源賴光真的死了——原來他真的只是個凡人。他有著凡人皆有的七情六欲,脆弱如草葉上見著陽光便逝去的晨露。

  是自己明白的太晚,是自己忽略了他的軟弱與痛苦。這撫上眉眼的一份小小安慰,終究遲來了六百余年。

  “你到底是不是源賴光?你究竟想起了多少?”鬼切喃喃問道,心頭卻是酸脹難抑。他不明白這是什么感情,就像是要破土而出的幼芽。

  “鬼切,你當是明白,每一次的轉世輪回即是新生,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我是源賴光,卻也不是他……你眼前的,只是一個有些愚蠢的、執(zhí)著的、軟弱的、普通的人而已。”少女如此回應,她有些抱歉的笑了:“請你原諒我的無奈與任性,我不能同你走。今生的我選擇了修行,那我會走完以身度人這條道路,絕無反悔?!?p>  ——真是好一個絕無反悔,真是同一個靈魂同一句話,六百年前六百年后都一個答案。

  鬼切覺著源賴光的自我評價還是非常中肯的,他的確就是一個任性又倔強的人啊,認準了一條道死也不會回頭那種。

  前世的源賴光執(zhí)意踏入以殺止殺之道,不就是愿以自身化作修羅,背負人世罵名與惡行,以換天下一個清平么?前世的源氏以巫女為祭品向邪神祈求守護人世的力量,他力斬祭禮之宿,讓更多的源氏巫女免遭獻祭之苦。他選擇以手中之刀護此人世,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自己是源氏為清平盛世奉上的最后一個活祭這個現(xiàn)實。

  他并非那般鐵血無情,只是他早已為了他的理想、他的決絕、他的感情而整裝束甲,從此為了心底正義奮不顧身。在鐵甲之下,他卻不過是個單純的希望大部分的人都能幸福的殉道者。至于背后那些絕望與苦果,他選擇獨自品嘗。

  這個人真是可笑,總是喜歡擺著一副過來人的長輩姿態(tài)教訓著自己。源賴光曾說自己純粹不知世事,可鬼切現(xiàn)在卻知,自己那不是純粹,而是懵懂。源賴光的確是有資格教訓自己的,因為他早已明悟世間黑白混沌,卻仍舊堅守本心去成為守護他人的人。

  ——自己真是愚鈍不堪啊,原來他需要六百余年才能讀懂源賴光眼神的含義。

  鬼切無聲的笑了,他緩緩放下手,輕聲道:“主人,我明白了?!?p>  “你曾說過,你曾是我的刀。想來前世的我已經給了你自由,為何你又要叫我主人呢?”源賴光掩唇一笑,看向鬼切的眼神卻驀地咄咄逼人起來:“雖然我不知我們前世如何,但從你的敘述中我能感到賦予你真正的自由是我本意……鬼切,你說你追尋了我六百余年,那這六百余年,你究竟是在為誰而活?”

  鬼切被問的又是一愣,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不明白源賴光是從何得出自己在虛度光陰這件事,難道自己對他的追尋不是自由的選擇么?

  然思至此處,鬼切忽的意識到源賴光話中之意——他這六百余年里,除卻尋找源賴光,又做了什么呢?作為斷惡之刃,他卻仍舊不懂人世與人心。他忽的想起源賴光臨死前對自己說的賦予自己一顆人心的話,剎那間什么都明白了。

  那不是源賴光對他下的咒,而是真正賦予他的自由——從此之后,他不再是刀劍,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獨立自主的人。因為只有人,才有資格審判人心善惡。源賴光太過了解他,所以他饋贈給自己的最后一份禮物,是一顆人心。他要成就自己真正的成為一把斷惡之刃,這也是他未盡的理想與畢生的夙愿。

  這一刻鬼切忽然明白了,自己就是源賴光揮向世間之惡的利刃。而他死后,他的意志將會在鬼切身上綿延傳承,這是他們初見時就定下的、共同的誓言。

  “時候不早了,你該離去了?!笨粗砬胁蛔☆潉拥难垌促嚬饷靼坠砬幸讶宦牰俗约喊凳镜囊磺?。她不動聲色的握緊了身側垂落的束帶,面上仍是鎮(zhèn)定自若:“如果你還認為我是你的主人,那這句話就是命令。”

  鬼切沒有多話,他緩緩起身,白發(fā)的惡鬼居高臨下的凝視著端坐的少女:“源賴光,你真的不跟我走嗎?”

  源賴光沒有回答他,只是垂目而坐,端靜沉重如廟里的菩薩。

  “那你再給我折一只紙鶴吧,這里離大江山有些遠,我不太想走路。”鬼切見少女無動于衷,于是換了個話題:“我可以用陰陽術把紙鶴變成飛鸞代步?!?p>  源賴光睜開眼,似是沒想到鬼切會提出這樣一個奇怪的要求。她抬眼疑惑的看向鬼切,卻見白發(fā)的惡鬼背對著她抱著刀席地而坐,像是有些生氣的樣子。

  源賴光見狀,只覺心頭一窒。但她還是依照鬼切的意愿,給他疊了只紙鶴。在疊紙鶴的時候,鬼切一直偷瞥著她——大抵因為轉世成了女人,故而她這一世的手比上一世巧的多,不過三兩下間便用彩紙疊出一只描金繪紋的紙鶴。

  鬼切見她疊完,拿過紙鶴便轉身離去,似真的生氣了不想搭理人一般。源賴光情不自禁的數(shù)著他的腳步,在他快要穿墻跨出門扉時,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道:“鬼切,這么多年過去,你為什么還沒忘記源賴光這個人呢?你明知每次轉世皆是一場物是人非,且人類之于妖鬼,不過曇花一瞬,你又何必執(zhí)著與一個得不到的答案苦苦追尋作繭自縛呢?”

  “是啊,為什么呢?”鬼切的腳步一頓,自問自答又似反問的將問題拋給源賴光??稍促嚬饨K究沒回答出這個問題,因為她能感到,鬼切已經走了。

  良久之后,她終是向那扇深鎖緊閉的門扉伸出手,一滴淚無聲的從她面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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