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故人難再逢
鬼切平生有三恨,一恨源賴光封印記憶欺瞞自己,利用自己屠戮同胞鬼族;二恨人妖終有別,命運(yùn)猶如相交之線,短暫交匯后終究是命途懸殊;三恨遲來,前世他恨自己遲一步于源賴光相遇。鬼切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前世自己能與源賴光于大晦日之劫之前相遇,那源賴光是否就不會孤身一人對抗家中族老。若有人能分擔(dān)他在大晦日時眼見兄長與百姓殞身業(yè)火時的絕望,他是否便不會走上以殺止殺之道?然這一切都是鬼切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若沒有經(jīng)歷這些苦難的源賴光,會是那個讓自己敬仰的他么?
鬼切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總是遲來一步。他與源賴光總是在錯過,不是誰錯了,而就是單純的過了。就像多年之后鬼切在影院看的那部《霸王別姬》一樣,人戲不分的程蝶衣哭著說,一輩子少一天少一分鐘少一秒都不算一輩子。一步錯步步錯。千年孤獨(dú)冷寂如死,當(dāng)回憶中哪怕最痛苦的碎片都成了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溫暖時,當(dāng)重逢再見卻不識時,鬼切只能故作風(fēng)雅的念一句‘相望誰先忘,傾國是故國’的漢詩。
可這時的鬼切尚不知何為情衷。他提刀緩步踏入燃燒的村莊,步履端重猶如在赴一場生死之約。血契斷裂的疼痛對比前世源賴光死時所產(chǎn)生的悲哀微不足道,甚至這疼痛比對當(dāng)年酒吞童子一掌將他穿腹也不如??蔁o論何時,鬼切也從未感受到何為‘麻木’。他是絕世的斬鬼之刃,為殺戮而生的軀體鋒銳且敏感。他可以聽到蝴蝶振翅一瞬的風(fēng)聲,也能感到刀鋒劃出時破開的氣流。相對而言,五感的提升也代表他對痛覺的無限放大。
可這些都不算什么,他早已習(xí)慣痛苦,痛苦令他瘋狂令他清醒,令他感到活著的滋味??扇缃裼幸环N全新的感覺在他體內(nèi)蔓延,他無法再感知獨(dú)屬于他的痛苦。像是五感被強(qiáng)制封閉,再無法分辨風(fēng)聲與人們痛苦的悲鳴跟如惡鬼般的狂笑聲,就連世界也變成黑白兩色——
源賴光半跪拄刀于地,他垂眼看著左胸上插著的長刀,又回頭看了看他身后屋子里抱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的兩個孩子,卻是低聲一笑。
武士之命,必終于刀。這是他的宿命亦是他的榮耀。血從他的額角緩緩滴進(jìn)他的眼睛,模糊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一片血色朦朧中,握著武器的強(qiáng)盜們竟是無一人敢上前斬下源賴光的首級。他們踟躕不前的看著眼前那個渾身染血的白發(fā)少年,心中懼意如野火般瘋狂蔓延升騰。他們不會忘記眼前少年騰躍揮刀時如狂獅一般的身手與眼神,不過兔起鶻落之間,少年便將兩名成年男子一刀斷喉。
即便身受致命傷,少年的眼神依舊兇狠。這份殺意與決意,竟讓喋血刀頭為生的強(qiáng)盜們以為真的見到了傳說中隱于山野林中的白發(fā)鬼。他們不敢上前,生怕他是個假裝示弱的妖鬼,會在人貿(mào)然接近時如猛虎一般躍起劈斬。
強(qiáng)盜們是老辣且狠毒的,他們無聲的包圍了源賴光,就等著他流干血液倒下的時候再去切下他的首級充作自己勇武的勛章。他們相信,無論再強(qiáng)大的惡鬼也難逃蟻多咬死象這句俗理。他們像是一群鬣狗,將那傷痕累累的雄獅層層圍困。
眼前刀影血光重重,源賴光吐出一口鮮血,手中長刀本就因劈砍損及刀身,此時再支撐不住他的身體錚然折斷。然就在此時,白發(fā)白衣的惡鬼突然憑空出現(xiàn)在強(qiáng)盜包圍之中,他通身風(fēng)骨清剛?cè)绻略?,提刀披著料峭初春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場雪緩步而來。一瞬之間天際濃云壓闊風(fēng)嘯如嚎,惡鬼拔刀無影,源賴光只能隱約鬼切身邊蕩起的飛濺血跡猶如兩彎女人的眉宇,刀斬破風(fēng)的聲音猶如鬼哭。他站在自己身前,出手凌厲堪稱斬月劈風(fēng)的刀勢竟帶著幾分揮毫寫意的風(fēng)流。
這一瞬間彷如今生雪夜初遇。回憶碎片于此刻盡數(shù)拼合完整,前塵往事于眼前歷歷重合,源賴光認(rèn)出那曾是前世自己所教他的天誅八華斬。
不過一個吐息之間,源賴光身邊的強(qiáng)盜已被盡數(shù)斬盡。風(fēng)止雪靜一瞬,那流淌著冷厲又燦爛華光的刀卻是自白發(fā)惡鬼手中當(dāng)啷一聲墜落,自此之后,天地仿佛于剎那間寂靜。
鬼切低垂著頭輕輕跪在源賴光身邊,如前世源賴光臨終時一般扶著他靠在自己身上坐下。他是為殺戮而生的付喪神,自是不會什么治療的法術(shù)。他略略掃視過源賴光浴血的身體,發(fā)現(xiàn)他身上除卻胸口上的長刀之外腹部也有兩處貫穿的刀傷。若是換了常人,只怕現(xiàn)在早已身死。血液幾乎已經(jīng)從他的軀體中流盡,現(xiàn)在能支撐他勉強(qiáng)清醒的意識的大抵只有他堅(jiān)韌如鐵鑄的意志。
源賴光本就是強(qiáng)弩之末,此時見到鬼切,凝于胸口中那最后一口氣也將散開。他深深的看著那滿面無措的惡鬼,卻是抱歉一笑:“鬼切,很抱歉我沒遵守跟你的約定,可我不能坐視不理?!?p> 坐視不理?是了,源賴光一生都踐行著秉持正義的守護(hù)之約。至于約定?什么約定?他的意思是……沒有好好呆在家里等著自己回來的約定么?
這時鬼切才仿若大夢初醒一般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自心底傳來。他猛地一抖,張大了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這跟前世他親手殺掉源賴光的感覺完全不同,他不解為何前世源賴光會選擇自己去終結(jié)他的性命,不解為何源賴光會說欠自己東西,更不解為何這一世的源賴光非得忍著痛苦撐到自己回來給自己道歉。
累積在心頭種種件件的疑問于此刻坍塌在鬼切心中砸下轟如千鈞,他顫抖著握住源賴光的手,前世未流的淚終于在此刻決堤而下,鬼切怔然的看著砸落在源賴光面上的淚水,卻是笑了。這滴淚遲來了五百年,他終于能為這個欺騙他一生的男人流淚了。
這種感情是什么呢?是痛恨?是遺憾?是不甘?他不明白,分明前世自己身碎沉海時也未感到如此紛亂心緒。難道他還在恨源賴光么?恨他就是死了也不得安生。難道前世源賴光說給自己一顆人心是什么咒么?這道名為源賴光的咒語五百年來一直陰魂不散的縈繞于心——為什么他死了自己的心會那么痛?為何源賴光每次赴死時都在笑?而拔刀砍人的自己卻在哭?
他想確認(rèn)想發(fā)問,可千情萬緒怎能萬語千言說得清,只言片語說得盡?然就在此時,鬼切猛然發(fā)現(xiàn),彌留之際的源賴光的眼神竟如前世辭世前一般凝視著自己。那雙眼里盛著海一般深沉的溫柔,透過浩浩歲月攜滄海橫流之勢將自己淹沒。他喉頭滾了滾,嘶聲喃喃:“是你回來了么?源賴光……是你么?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前世的我與你,究竟是怎樣的呢?”源賴光笑意沉沉,他并未回答鬼切的問題,迷蒙的瞳孔已然在渙散的邊緣。鬼切本就不擅言辭,過往歷歷歲月愛恨恩怨浩如煙海,他怎知從何講起?他能感到源賴光的身體正在逐漸失溫,喉嚨卻像是被塞了團(tuán)兒棉花似的不知言語。而他能做的,只有用力的擁緊源賴光,像是愈加用力卻流逝愈快的指間沙。
紛落的光點(diǎn)如雪一般從鬼切身上如星芒一般滾落一地,待到光芒散盡,白發(fā)的惡鬼已然變回那個黑衣沉默的少年武士。武士容姿昳麗,氣度高華,生著一張清雋挺秀的好相貌。只可惜這般俊秀的少年,面上竟有一道縱穿半面的可怖刀痕。那是他為護(hù)主人安危,以身當(dāng)下鬼王全力一擊所留下的傷痕。而此時他擁著他發(fā)誓至死效忠的主公,絳紫暗紋的三花五葉龍膽在他身上光轉(zhuǎn)明滅。
“還疼嗎?”鬼切還是沒有等來源賴光的回答,只聽得源賴光沒頭沒腦的低聲喃喃。他心下不解,卻見源賴光的手如前世一般撫上自己的面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面上那道可怖的傷痕。
他心底猛然一緊,憑空涌現(xiàn)的感情像是一把插進(jìn)胸腔的尖刀,似要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出來一般。
他拼命的搖著頭,急切的將頭埋在源賴光的脖頸處喃喃:“不痛,一點(diǎn)都不痛了?!彼f著一頓,眼神突然亮了起來:“你想起來了……你想起來了!源賴光,你回答我啊,你說你究竟欠了我什么?你是不是想說,五百年前,那一場決斗不算對不對?我們是不是還要重新比過?你等著……下輩子我們再行比過。你別道歉,這次是我回來晚了,是我的錯,是我沒有遵守約定早些回來?!?p> 所有焦急不成邏輯的絮絮肺腑之言,終究化在一聲哽咽里:“你別死啊源賴光……你還沒告訴我,人心到底是什么啊?!?p> 人心究竟為何呢?為何自己身為冷冰冰的刀劍,卻也會因?yàn)樵促嚬飧械綒g愉和痛楚呢?是因?yàn)槟莻€名叫‘人心’的咒么?
可源賴光的手卻是無力的垂了下去。與此同時,鬼切懷中滾出一樣事物,那是幾串糯米團(tuán)子和蘋果糖,是他想著源賴光或許會喜歡,特地買來的。琥珀色的、亮晶晶的糖衣破碎成琉璃一樣的碎片灑落一地,每一片都映著斑駁陸離的前塵回憶。
這一刻夜空開始瘋狂落雪,像是盛極而綻旋即紛落的殘櫻,被源賴光救下的兩個孩子怔怔的看著那個抱著源賴光的惡鬼抑或是武士,看著他瘋子一般摟著死去的人嘶吼咆哮,只覺那將他籠罩包圍的徹骨悲哀就像今夜綿密的大雪一般將他細(xì)密包圍。鬼切的面頰抵在源賴光的額頭上,想起源賴光彌留之際似是而非的回答——
“那一場決斗,是你贏了?!?p> 這算什么回答?源賴光到底什么意思?是想說他們不用再決斗了嗎?還是什么意思?鬼切不解話中之意,而源賴光也狡猾的沒回答那個問題。黑衣武士看著那張懷中少年微微含笑的臉,伸手拭去他面上血跡,笑比哭還難看的低聲喃喃:“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