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蜀地已是入了夏,濕漉漉的悶熱讓人打不起什么精神,幾只土犬耷拉著舌頭躲在樹蔭下猶豫的盯著不遠處的一塊骨頭,這是方才一個長須大漢隨手丟下的,還是有些肉,淡淡的肉香似能勾了魂,可再一斜這火爐般的赤陽,狗兒就又瞇上了眼睛神游物外。
劍南東川的治所梓州郪縣是比不上西川的成都府,不過對李廓來說除卻悶熱讓人有些倦怠也并沒什么不好,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血腥的廝殺,清閑的不似人間。
唐琮發(fā)現(xiàn)自己長胖了,大腿輕輕一掐便能捏起來一層贅肉,這對于一個拿刀的武人可算不上好事。
有些呆滯的看了眼手里還有些肉的兔腿,唐琮強忍著不舍拋在了地上,又是唯恐受不了誘惑連忙加快了腳步。
“大使,您瞧,今兒尋來個戲耍的物事”。唐琮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麻布包,已是沾滿了汗水,剛覺得不敬想要取了回去李廓也不嫌棄一把就接了過來。
“哈哈,元季來的正好,我正閑得發(fā)慌呢,這是何物”?李廓好奇的捏了捏包裹,里面好像是些個木塊,新出的樗蒲嗎?
“嘿嘿,這叫陳郎戲,是為徐州故人所創(chuàng),東川近來也有了人在耍呢”。唐琮有些神秘的說到。
“故人嗎?呵呵,好,好,便看看這位故人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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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悅?cè)莨鉂M面的對著銅鏡整理著鎧甲,他有想過尋兩個侍女來服侍,可陳權(quán)現(xiàn)今都是未有的,他也自然不敢,昨夜齊悅親自率隊去執(zhí)行了那一場屠殺,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一直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一個有威無德的屠夫成不了大事,所以當(dāng)陳權(quán)命其行事時他明白此前埋下的種種禍引都消了。
現(xiàn)今一切都是個新的開始,自己絕對不能再出疏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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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已近結(jié)束,陳權(quán)也在思索著自己稍后要說些什么,今日請了佛家做法就是要借佛家之名聚集百姓前來。有些事情便要在這彭城百姓面前坐實。
雖然有些倉促,可時間不等人,彭城之事至多也就五日便能傳入長安。如果朝廷即刻下令征討,那么一月內(nèi)戰(zhàn)事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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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元佑是打算去投田牟,可如何去,又如何被接納還是要仔細斟酌一番,挾馬都在彭城亂事中扮演了投機者的角色,這個角色可不討喜,田牟會容了這三百潰軍還是像陳權(quán)一樣給安個叛逆之名背上這次禍端的罪過?
或許可以帶上一份投名狀,但是要帶什么?姜元佑同左右商議了一番也是無果,正有些意冷,便得了斥候回報彭城騎兵連夜出了城,而領(lǐng)軍之人是曹全晟。
曹全晟算是挾馬都的名人,當(dāng)日郭齊之事便已經(jīng)畫了像,盡管不清楚這人是個什么具體的職司,但是想來至少也是親信之人?;蛟S可以從曹全晟身上做些手段。
至于斥候所報的那五六百人的騎兵,姜元佑仔細問詢過后也就不在意了,多數(shù)都是馬都駕馭不順的,便是有變憑挾馬都這些個老卒逃脫定是無憂。
裹了馬蹄,姜元佑帶著軍士遠遠的跟在毫不知曉的曹全晟身后,如同草叢中蹲伏的獅子,獠牙已現(xiàn),靜候著獵捕的那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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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宗亢知道自己的叔父已死,他并未逃,現(xiàn)在滕縣管制不嚴,想走亦是不難,可如今能逃到哪里?
之前的彭城令出走現(xiàn)在該是帶枷遠配了吧?他這個仇家子處境更是不堪,天子起復(fù)仇家所意為何明眼人皆知,無非是馬元贄之勢過大需要有人掣肘,仇家只是個棋子罷了。但是毫無疑問這枚棋子有些笨拙了,無用之棋可還有留存的必要?
罷了,就這樣吧,便是死也要死在徐州,這樣或許能免了仇家之禍。
“仇縣令,我家長史命你即刻入彭城”。一隊軍士跟著縣丞闖了進來,這縣丞早在滕縣之變后便識時務(wù)的投了陳權(quán),早就不忿仇宗亢鳩占鵲巢了,此時正趾高氣昂的盯著仇宗亢,滿臉的戲虐之意。
“唉,這就來了嗎?容我收拾一番,這便去拜會徐州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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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中記載了一段話:“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dāng)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自楚王劉英起彭城就成了東南佛門之中心,而漢末的笮融:”督廣陵、下邳、彭城運糧。遂斷三郡委輸,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盤,下為重樓,又堂閣周回,可容三千許人,作黃金涂像,衣以錦彩。每浴佛,輒多設(shè)飲飯,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觀者且萬余人”。于此佛家在徐州之盛可見一斑。
徐州現(xiàn)有登記戶數(shù)不到三萬,口數(shù)只十余萬,可今日這法會已是萬人摩肩接踵,陳權(quán)等人被后至之人堵得動彈不得,衛(wèi)士們緊張的推搡著,生怕會有人作亂,然只一會便發(fā)現(xiàn)這是自作多情了,周圍的百姓根本就是無心理會,只是虔誠的拜了又拜,勿論何等裝束,哪怕是些個乞兒模樣的也在那里念念有詞的誦讀著經(jīng)文。
“哎,別踩我腳”。陳權(quán)疼的叫了出來,現(xiàn)今這場面讓他想起了前世讀書時春節(jié)坐過的綠皮火車,腳尖芭蕾舞者一樣點著地,幾乎是被左右凌空的夾起。莫說挪動了,便是站立都是不易。他很是懊惱自己為什么不退的遠一些,這熱鬧可是不好瞧的。就這么忍到筋疲力盡,終于法事完了。
老住持一直盯著陳權(quán),他知道石佛寺的命運已是托于此人,經(jīng)文誦罷,都未擦拭額頭的汗水,便急忙替陳權(quán)解了圍。
“咳,貧道枯朽,本已難自行法,然陳長史愛民之心懇切,再三請托貧道怎不為其所動,今佛光已降,世人皆可同浴,便由陳長史同貧道一同結(jié)法”。說完住持便下了法壇朝著陳權(quán)走來,所至之處眾人皆退避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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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權(quán)被引領(lǐng)著上了法壇,環(huán)顧著螞蟻似擠在一起的百姓,心中暗道:“此非螻蟻也”。
“我是徐州長史陳權(quán)陳度之,亦是徐州土人,文宗大和三年①徐州大水,為求生途闔家離鄉(xiāng),爾時我剛過幼學(xué)②之年,二十載已過,今歲方能得歸”。
“武將軍識得我陳氏,爾等之中或也有人識得,呵呵,兒時頑劣,許是當(dāng)年我也曾拔過哪家的苗,驅(qū)過哪戶的犬”。陳權(quán)玩笑的說了一句,看著緊張的百姓漸緩和了下來,人就是這樣的,二十年前之事有幾人記得請?這滿街的熊孩子趕雞逗狗本是尋常,可正是因其尋常才會讓人放下些戒備。
“唉,此番得歸自是欣喜,本欲守護鄉(xiāng)鄰,然朝廷不明,天子為奸人蒙蔽遣了田牟這等酷烈之徒合謀卑佞禍亂徐州,昨日之變致數(shù)千兒郎慘死滿城皆縞,此等慘事讓人椎心泣血已是無腸可斷”。
“田牟殘暴,我為徐州鄉(xiāng)人怎能容他作惡,故憤起領(lǐng)軍逐之,皆為父老不為其所害,此誠膽露可披。然此番亂事未結(jié),朝廷有奸,定要毀我徐州生靈。我雖力不能支,但也當(dāng)決命爭首以護鄉(xiāng)梓”。
“咳,后事如何尚不能知,然我即為徐州長史,便只存一息也當(dāng)以百姓為念,故今時于此愿與徐州鄉(xiāng)老約誓有三。其一:放歸賤民為良,非大惡者皆為良人。其二:重分徐州田畝,必使人皆有之。其三:廢苛捐雜稅”。
“此三法刻石為碑,我在,碑在,法在,徐州在,如違此法,天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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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見一行浩浩蕩蕩拖家?guī)Э跀?shù)千人被一千軍士押解著一路向北去往兗海。非是未想過反抗,但夜晚的屠殺已是讓人膽裂,此時在這群屠夫的注視下哪敢放肆。
前面就是兗海,徐州終于還是丟了,不過李見多少還有些慶幸,還好是兗海,同族眾多,想來生存不難。只是要如何讓兗海接納呢?現(xiàn)今的觀察使渤??す叱泄С鲎圆澈CT高氏,是為南平郡王高崇文三子,高氏將門世家,又多是神策軍出身,據(jù)說年初高崇文之孫高駢已得了邊鎮(zhèn)兵馬使之職。這對于高氏而言新一代也是起勢了。這樣的豪族哪里是容易應(yīng)對的。
兗海出自淄青,因李氏舊事向來對高麗人警惕提防,而今這數(shù)千人前去福禍未知,但不管如何,兗海現(xiàn)今確是最佳的去處了,如若高氏刁難,那么退無可退想來或還要做過一場的。
李見留戀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這片土地,長嘆一聲,方要再看多幾眼就被身側(cè)押解的軍士推了個踉蹌。
這幾人冷眼看著李見,不耐煩的推搡著,衣袍上同族之血已是凝固,腥氣幾令人作嘔。李見忍了滿腹悲愴暗自發(fā)誓,定有一日要回轉(zhuǎn)殺絕了這些個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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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不知為何要隨著這滿臉悲色的仇宗亢一同入彭城,那像是繡坊的錦衣衛(wèi)之事剛有了些頭緒,每日都是忙的腳不沾地。他并不傻,陳權(quán)說過這錦衣衛(wèi)要做些什么,這般緊要之事容不得半點差錯,所以哪怕是得知陳權(quán)已取了彭城都沒什么空暇去歡慶。今日急召了他不知又有什么麻煩事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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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宗亢好奇的看著節(jié)度使府前擠滿的人群,太奇怪了,彭城今日街面上的人格外的多,且看樣子都是朝著節(jié)度使府方向來的。是放糧嗎?怎么都是這般歡喜的模樣?特別是一些身著素服的一樣眉開眼笑著,這顯然是剛經(jīng)歷了家小罹難的,如何能笑的出?
一頭霧水的仇宗亢來不及細聽便被拖著擠開人群入了府,通報過后也未多等便見到了陳權(quán)。
這是他第一次平和的端詳這位仇家的大敵。三十歲左右正是盛年,眉很濃,眼睛很大很亮,如果沒有眼角的污垢倒是顯得文雅一些。胡須只寸余,修剪得很是毛糙,看起來有些滑稽。鼻梁并不算堅挺,很明顯帶個勾。唇有些薄,世人常說唇薄之人性薄涼,呵呵,自己的唇也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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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權(quán)有些不雅的癱在椅子上,太累了。他只想睡上一覺,可還有一堆的麻煩事等著他,愁人,也不知那些穿越者前輩都是如何云淡風(fēng)輕處事的,或許是自己太過蠢笨了吧。
稍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過了,陳權(quán)抹了一把臉,擠了些笑意說:”仇縣令,昨日之事你該知了,我也不多言,恩,你在滕縣我是不放心的,不過也不愿再生殺孽,所以你回京吧。聽聞你善文字,正好,離鎮(zhèn)之前替我寫一份奏疏呢,我這人不通文墨,身側(cè)又多是粗人,所以只好托你來寫了,寫好一些,這是給天子的“。
”恩,田牟作亂被逐,徐州怎能陷入無治之地,為天下計,請朝廷許我留后安治地方,以盡忠事,恩,這般言說即可“。
仇宗亢沒想到竟是因為此事,略一詫異便大笑了起來,寫奏疏嗎?好,寫便是了,反正自己也不求活,還有何言不敢寫的?
”哈哈,好,陳長史之命我怎敢背絕。不過長史過謙了,前些年聽家仆念過長史所作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嘖嘖,如此美文長史竟言不通文墨,這讓我輩有何面目提筆呢“?仇宗亢笑著說到走近了拿起桌上擺放好的筆墨,細細的琢磨著要如何去寫。
”呵呵,那可不是我作之詩,兒時聽聞是一位文先生所寫,其人世之忠烈,文章我亦深愛之“。陳權(quán)一愣,立刻就明白了仇宗亢所說之事,笑著連連搖頭解釋到。
只琢磨了片刻,仇宗亢便下筆一蹴而就,寫完丟了筆滿是笑意的盯著陳權(quán),他很想看陳權(quán)見了自己所書內(nèi)容會是何等模樣。
”咦,嘖嘖,文好,字好。仇縣令便攜此書回京吧。哎呀,先前彭城令之事想來你也知的,今日你與我有一文之善,我怎能見你同遭此難。所以倒是要委屈仇縣令了“。
”來人,斬其耳鼻,恭送仇縣令出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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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如此的仇宗亢被拖了出去,遠遠傳來他瘋狂的辱罵,而后便是數(shù)聲慘叫。這番動靜驚得韋康急趕了過來,推開了門陳權(quán)正在紙上寫著什么。
”度之,何事如此喧囂“?韋康見狀也未上前,既然已經(jīng)下了決心,那么有些規(guī)矩還是要懂一些的。
”無事,我請仇宗亢替我寫一份奏疏交與朝廷,寫的不錯,我正記下來呢,令平,你瞧瞧,寫的如何’?陳權(quán)擱了筆瞧了好一會才滿意的把手中之卷遞了過去。
“臣之一軍,乃漢室興王之地。頃因節(jié)度使田牟刻寡地方,刑賞失中,妄行刀兵,亡者無數(shù),冤橫暴野。臣微末,尚知存撫百姓,遂致逐之。然徐州亂起破敗,臣請朝廷降恩滌蕩之。今時人心固一推臣權(quán)兵馬留后,彈壓十萬之師,將撫四州之地。臣虜直,不欲曲在己。伏乞圣慈,應(yīng)賜旌節(jié)。不然,揮戈曳戟,詣闕非遲!”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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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缎绿茣肺逍兄救喝晁脑?,同官縣暴水,漂沒二百余家;宋、亳、徐等州大水,害稼
?、凇抖Y記·曲禮上》:“人生十年曰幼,學(xué)?!编嵭ⅲ骸懊挥祝瑫r始可學(xué)也。
?、圻@段話多是取自史書記載龐勛寫給朝廷的奏疏。
此而非
高崇文家庭情況非常不明朗。 —— 《舊唐書》高崇文傳記載:子承簡,少為忠武軍部將,后入神策軍。崇文孫駢,歷位崇顯,終淮南節(jié)度使,自有傳。而高駢傳記載:高駢,字千里,幽州人。祖崇文,元和初功臣,封南平王,自有傳。父承明,神策虞候。 —— 這兩版都沒有高承恭這個人。但是唐文宗李昂的《授高承恭振武麟勝等軍節(jié)度使制》文中寫到: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刑部尚書兼右執(zhí)金吾衛(wèi)大將軍御史大夫充右街使上柱國渤??ら_國公食邑三千戶高承恭,昔爾先父,勤勞王室,式遏邊陲,戡定庸蜀,事存竹帛,功銘鼎彝。 —— 這里的”昔爾先父,勤勞王室,式遏邊陲,戡定庸蜀,事存竹帛,功銘鼎彝“。這些事跡按唐史對照只能是高崇文。 —— 但是唐朝宰相韋貫之寫的《南平郡王高崇文神道碑》里又是不同:嗣子金紫光祿大夫行思王傅上柱國上谷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士政,次子檢校秘書監(jiān)兼御史中丞士榮,季子左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士明,漸漬義方,事由忠孝,保持門戶,克纘家聲。君子知南平之業(yè)為不忘矣。 —— 宋朝程頣寫的《唐南平忠武王高君崇文墓碣銘》中又變了,里面記載了長子高承簡,次子高承業(yè),還是沒有高承恭。 —— 本書因故事取了唐文宗的說法,其中疏漏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