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如詩。
溫暖的晨光,如母親的雙手一般撫摸著袁紓的臉頰。
袁紓的心情也跟這春日和煦的春風一般回暖了許多。
就在剛剛,袁紓和袁紆、清歡三人終于踏出了昌安城的城門口,亦告別了少年時最好的玩伴金玉堂。
金玉堂這個人,在人們口中很不錯,對袁紓兄妹更是不錯,至少在袁紓和清歡眼里都是這樣的,雖然長大后袁紓半年才見得上一次這個堂哥哥,但經(jīng)過昨夜,她又找回了少年時分堂哥哥幫她辯駁書房老師的感覺。分別時的金玉堂也的確夠意思,臨走之前,他送了袁紆和袁紓一份不小的禮物。
金玉堂的禮物,絕對不會磕磣,事實上這份禮物甚至貴重得有點過分,不僅貴重,而且有用。這禮物不僅包括了一駕大馬車,一塊玉佩,甚至還包括一個駕車幾十年的老車夫。馬車當然是最豪華的大馬車,雖然為避人耳目外表看來樸實無華,但據(jù)說車里卻是五臟俱全內(nèi)有乾坤。而玉佩,當然也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金家小少爺?shù)碾S身信物,憑著它,至少可以在天祐三十多個城池中不愁吃穿,但凡是有金家綢緞鋪子的地方,就能把一切記在金玉堂的賬上。
玉佩已經(jīng)交給袁紆隨身帶著,馬車則任他們?nèi)笋{馭。
清歡長這么大,只有進昌安城的時候才坐過一次馬車,當時太顛簸,清歡對馬車的體驗也很不好。這次雖然駕車的師傅是金玉堂專門找的老師傅,但顛簸之間她還是頗為不習慣。不過,新奇的馬車內(nèi)飾很好地吸引了清歡的注意,她機靈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刻也停不下來。
也難怪,這馬車據(jù)金玉堂所說,并非一般馬車,而是他找能工巧匠花費數(shù)年時間特別為自己定制的,外面看來,與普通馬車一般無二,但上了馬車之后,連袁紆都不免發(fā)出了贊嘆之聲。
這簡直不像是馬車,而像是一間豪華的客房。
首先進入視線的,就是馬車上那極大,極舒適的軟榻,榻上鋪的,是繡著麒麟紋飾的七彩織錦緞。軟榻兩側(cè)分別擺放著幾張花紋成套的七彩云織錦墊,還有一張小巧玲瓏樣式卻頗為新奇的白松木騰云桌,桌上擺著的,是一個小小的仙女散花泥塑不倒翁,東西是民間的,造型卻十分逼真,絕色的面容居然有九分像極了袁紓的模樣。這幾樣東西顯見得都是經(jīng)過極用心的布置擺放出來的,所以雖然東西多而雜,卻不是很擁擠。
袁紆仔細一瞧,不倒翁下壓了一張淺紫色的信箋,信箋上蠅頭小楷寫著幾行字,卻是金玉堂留下說明車內(nèi)物件安排的。袁紆拿起信箋仔細看了看,嘴角露出微笑,他也沒想到,金玉堂竟在個小小的馬車里做足了文章。
清歡還在看那個小桌子,袁紓看著微笑的袁紆忍不住問道:“紆哥哥,寫的是什么呢?”
袁紆微笑著抬頭道:“你覺得這車里還缺什么嗎?”
清歡搶道:“金公子這馬車真是豪華,還缺什么呢?我想,這么精心的布置,是不是還缺了些吃喝的零嘴兒?”
袁紓嘻嘻笑道:“剛剛吃過了松仁蛋羹,你又惦記上吃了。”
袁紆卻已伸手在騰云桌的一側(cè)按了一按,那錦榻下突然就彈出來了一個大抽屜,抽屜兩側(cè)也是雕花的云飾,抽屜內(nèi)卻方方正正隔成了十六個小塊,每一塊都有個祥云圖案的小木蓋子,里面又分成了兩層,居然是十六個小食盒。這下可不光清歡睜大了眼睛,連袁紓也長大了嘴巴。
袁紆將小食盒一個一個打開,只見新坪的火腿干,齊峰的牛肉干,錦江的豬肉脯,蕓港的干貝絲,應有盡有,第一層食盒里居然盛了這么多種類的葷食小吃,都是不怕久放的零嘴兒。再打開第二層,各種各樣的果脯干貨無奇不有,其中罕見的幾樣,連袁紓和袁紆都不大見過。
袁紓叫了起來,道:“紆哥哥,你是在變戲法嗎?”
袁紆笑道:“我也沒想到,你的堂哥哥居然能在一個馬車上裝這么多好東西?!?p> 清歡吞了下口水,眼巴巴地看著袁紆,袁紆卻不等她開口,道:“別急,還有。”
說著,袁紆又在騰云桌的另一側(cè)按了一按,只見這騰云桌上的三朵云彩都彈了出來,原來每一朵祥云圖案也是精致鑲嵌的一個個小隔盒。這邊的盒子里裝的,卻不再是吃食,而是四只閃閃發(fā)亮的夜光杯,還有大大小小十來個把手上鑲著各色寶石的小銀瓶。鑲著紅寶石的銀瓶里裝的,是暗紅色的葡萄佳釀,鑲著翡翠的銀瓶里裝的,是青綠透亮的梅子果酒,鑲著水晶的銀瓶里裝的,是清冽的荔枝果酒,鑲著羊脂白玉的銀瓶里裝的,是純白的羊奶酒,等等不一而足,最令人稱奇的,便是寶石的顏色都和瓶中酒的品類一一對應,便于區(qū)分。
清歡已瞪著這些瓶子呆住了,過了大半晌,才大聲嘆道:“這究竟是什么神奇的手段?輕輕一按,吃的、喝的,全都有了!這馬車里,簡直就是個天堂!”
袁紓嘻嘻笑道:“紆哥哥,堂哥哥怎么會這么厲害。清揚跟我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現(xiàn)在終于信了。是不是還有東西?你現(xiàn)在就算再找出一個美女在這車上,我也是不會驚奇的了?!?p> 袁紆也禁不住笑了起來,道:“別說美女,現(xiàn)在就算車頂上跳下來七仙女帶著我們直接去瑤池,我也是不會驚奇的。”
馬車上自然不會有美女,車頂上更不會有什么七仙女,這馬車也并不是奔向瑤池,而是奔向他們兄妹二人游歷的第一站——蘭川。
一路無話,堪堪已過了十日,第十一日黃昏時,馬車到了距蘭川不遠的一座小鎮(zhèn),樟垣。
袁紆三人下車,眼前的村落風景已與昌安附近大為不同,磚瓦房屋一概換成了石頭房子,居民的裝束也要簡樸許多。前后走了半日,三人才找到鎮(zhèn)上唯一的飯館,看了看店里的招牌,只勉強點了幾樣面食,又切了一斤羊肉果腹。
袁紆凡是歇息,都要翻出地圖來查看許久,清歡和袁紓早已習慣。不過,清歡至今還不太適應馬車的顛簸,吃了幾口羊肉膩膩的,便歇在一旁只顧著喝茶水。
袁紓倒是精神得很,吃完面,在飯館周圍前前后后地查看起來,石頭房子的每一面墻她都要仔細瞧一瞧看一看,馬車師傅倒也熱絡(luò),喂了馬后便陪著她看來看去倒也沒有不耐煩。
袁紓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金玉堂找來的這個趕車的老師傅,名字叫做“老任”。誰也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就長得十分老態(tài),大家知道他姓任,便只叫他做“老任”,老任至今也未娶妻生子,十幾歲到現(xiàn)在只是給金家趕馬車,時間長了,老任也忘了自己的真名是什么。
袁紓覺得他人不錯,道:“老任,你年輕時候就被大家叫做老任,不會生氣嗎?”
老任笑起了皺紋,道:“不瞞您說,我現(xiàn)在其實也沒太老,還要過一個多月,才滿三十四歲?!?p> 袁紆失笑,道:“你原來還這么年輕?我倒真沒看出來,你被大家叫了幾十年老任,說不定反而越叫越年輕了呢!到八十歲的時候變成‘小任’也不一定?!?p> 老任笑得皺紋更深,道:“承小姐吉言,小人若是真能活到八十歲,叫老任還是小任都無所謂了?!?p> 袁紓盯著他道:“堂哥哥叫你跟著我們,你肯定是有什么絕活的是嗎?是不是也像這馬車一樣,會變戲法的?”
老任道:“小姐可是高估小人了,小人哪里有什么絕活,最大的本事,不過是安靜趕車罷了?!?p> 袁紓笑著搖了搖頭,又去看她的石頭屋子去了。
這段日子過來,袁紓發(fā)現(xiàn)這老任的本事,還真不小。他不但會察言觀色,趕車喂馬,接人待物,事事妥帖,更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絕的是,一路走來,淇江兩岸,從昌安到樟垣,每到一個地方,老任都會說當?shù)氐姆窖?,而每一種方言,他都能說得自然流利,和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瞬o兩樣,所以無論是安排什么吃食住宿采買問路的事宜,他都能做得十全十美,一點都不叫人擔心。
袁紓想不通,金玉堂是從哪兒能找來這么樣的一個人,居然幾十年為金家做事別無二心,連娶妻生子都不顧。袁紆何嘗沒有關(guān)心過這個問題,但他總是對老任十分客氣,從不多問也從不多說話,袁紓只當是哥哥心氣高貴不愿與車夫為伍,對老任更多了幾分歉疚的熱情。
休息停當,袁紆三人又回到了馬車上。
老任說,這樟垣地方簡陋,并無像樣的旅店,倒不如趁著天沒黑再趕趕路,連夜直趕到七十里外的蘭川去,蘭川是淇江水路來往的必經(jīng)之路,那里有幾家十二個時辰不打烊的大客棧,專門接待來往的商客旅人,到了那兒再安頓,更方便也更快捷。
馬車已經(jīng)顛簸起來,老任一握住馬鞭馬韁,整個人頓時變得神采奕奕。
可車里的袁紓卻有點無精打采,她瞇著眼睛看清歡,清歡一上車就立刻倚著窗沿歪在榻上閉起了眼睛。又見袁紆從頭頂?shù)母魧又心贸隽艘淮不B刺繡掐邊的織錦鵝絨被,躡手躡腳地蓋在了自己和清歡的身上,輕聲轉(zhuǎn)頭坐在了錦墊邊,也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這車子縱然是天下第一舒服的馬車,袁紓此刻也被悶得快要瘋掉了。她很想找件有趣的事情做一做,卻又怕吵得袁紆和清歡不安寧,于是她便只好盯著窗戶的小格子悄聲數(shù)數(shù)。
“一個格子,兩個格子,三個格子……”
格子很多,袁紓數(shù)得也并不快,可不知不覺間,格子還是被袁紓輕而易舉地數(shù)完了,她默記道:“一共是兩千個格子整?!?p> 袁紆已經(jīng)睡著了,清歡的呼吸聲也不再急促,均勻而香甜,可袁紓還是沒睡著,她清醒地開始了她的第二遍數(shù)格子大法。這次,袁紓數(shù)得更慢更小心,生怕之前錯漏了任何一個格子。
“每個格子都不該被遺忘,它們是完全平等的。”袁紓想。
夜已越來越深。
馬車外的山路也越來越荒涼。
老任的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好似貓一般發(fā)著精光,他只希望馬車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早點到了蘭川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
月光朦朧的夜路上,卻突然亮起了一盞燈籠。
在這荒山野嶺的黑夜里,除了這駕馬車,難道還有其他的旅人?
老任本不想多看,也不愿多想,他只一心一意要盡快到達蘭川。
可誰知,馬車行到了燈籠不遠處才看清,這燈籠,竟然就擋在路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