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香襲來,是芫桑。兩人做了壞事般尷尬起來,都坐直各自喝了一碗酒。
方才那暗生情愫的情形芫桑看得一清二楚,她心中不是滋味,卻也知是自己將清祀推開。她吸了口氣,笑盈盈過去坐在二人中間:“喝酒也不叫我?!?p> “你裹著面紗呢,怎么喝?!瘪引X道,“還是說今夜你要現(xiàn)出真身,把我掐死在這兒?!?p> 芫桑嗔道:“好了,知道你們生我氣呢,我這不是賠禮道歉來了。”
她說著將三只香囊擺在桌上,香囊皆是藏青色,以金銀線繡有鯉魚戲荷圖,繡工精致細(xì)膩,堪比宮中之物。
“喏,我繡了三個香囊,每人一只,從此以后,就是結(jié)拜的兄弟姐妹了。”
如此倉促的結(jié)拜還是頭一回見,褚齒拿過自己那只聞了聞,是一股草汁兒似的清香,又去聞芫桑的,依舊是百合,而清祀的竟是瑞麟香,似乎都是按各自的性格配好的。
“這香包味道挑得倒是好,我喜歡。”褚齒道,“這圖是你親手繡的?”
“是呀?!?p> “這女紅像貴族人家的手筆,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莫問,莫答?!避旧W笫执钤谇屐爰缟?,右手摟著褚齒,這時又有了黃城客棧掌柜的風(fēng)采,“都要好好拿著,誰也不能丟,要是丟了,就是和我作對?!?p> 三人暢快聊至夜間降露,才回房休息,褚齒和清祀都有些微醺了。
入夜,小鎮(zhèn)沉沉睡去,風(fēng)夾著蟲鳴吹入屋中,撫至床上,把褚齒炙熱的臉頰一遍遍吹涼。
床具大約一年到頭都不會浣洗一次,呼吸間皆是從前數(shù)位客人辛苦堆積的氣息。褚齒閉上眼全是清祀笑盈盈的臉,她一會兒笑自己犯傻,一會兒惱自己花癡。
因旅途上未知數(shù)太多,蠻蠻子不肯抄錄《上乘武功》第四乘,褚齒也同意,現(xiàn)在手中無書,一股腦地胡思亂想,越想越遠(yuǎn)。
芫桑房間夾在褚齒和清祀房間正中,是清祀逼著她換的。褚齒一直側(cè)耳聽著隔壁動靜,回來不久芫桑就睡下了,現(xiàn)在大約睡得正酣。褚齒不禁思考起來,薊州是戍兵重鎮(zhèn),芫桑此行究竟是替肅親王辦什么事?
謀……反?褚齒在黑暗中笑出聲。
肅親王在京城雖然不算低調(diào),但在圣人面前一向謙恭。他多年來一個兒子都沒有,終日尋歡作樂,也不與大臣走動,一副爛泥不扶上墻的模樣,就算圣人想下手,也不好意思。
嘴上說不要去理那些鳥人,沉老爺子倒是十分關(guān)心時局。許多關(guān)于時局的勢態(tài),褚齒也是從沉老爺子處學(xué)的,他一早就說誰都有可能舉旗謀反,只肅親王不會。
謀反談起來容易,真做起來需要兵。圣人將兵權(quán)死死握在自己手中,以肅親王人脈,做不到短時間內(nèi)招兵買馬與之抗衡,要說長時間……只怕肅親王活不了那么長。
更何況,沉老爺子和褚齒都不信有人會放棄錦衣玉食逍遙自在的日子,去攬一個血流成河的謀逆之罪。
褚齒伸手輕輕拔自己的睫毛,她小時候睡不著時就會這么做,只拔了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了。
走廊上忽然傳來短促擊打聲,褚齒睜開眼,旋即聽見一聲貓叫,她翻了個身想繼續(xù)睡,忽然心一驚,從枕下抽出匕首,沖向門外。這鳥地方如果有貓,就不會到處都是鼠了。
外頭一片黑,她打開蠻蠻子做的簡易火器,微弱火光連接盡頭窗口的一點(diǎn)月光,映出深長狹窄的走廊輪廓,廊中沒人,芫桑房門緊閉著。褚齒用力敲了幾下門,屋中沒人回應(yīng),她一掌拍開門沖將進(jìn)去,芫桑不見蹤影,床尚熱,窗口大敞,掛著一根粗繩,只聽見馬蹄聲向鎮(zhèn)子奔去。
清祀也來了,兩人便一齊追去,追了一里地近看,才發(fā)現(xiàn)馬上沒人。
“娘的,還在房中?!?p> 褚齒說著返身就往客棧跑,趕到時人已經(jīng)走了,芫桑行李被一應(yīng)帶走。她怒火中燒,向桌腿踹了一腳:“說了叫她不要一個人睡,叫她別開窗,比驢還犟?!?p> “好了,她脾性如此,你要是好好和她說話,她還能聽進(jìn)去三分?!?p> “褚清祀?”褚齒在黑暗中瞪著他,“你也是驢嗎?”
“你罵我干嘛?!”
褚齒一肚子氣,不再說話,往窗口去。此地勢高,可一覽小鎮(zhèn),山中人向來日落而息,黑暗中點(diǎn)著燈的房屋寥寥無幾。夜色一片靜謐,鎮(zhèn)中沒聽見任何聲響。
兩人攀上城中最高的鼓樓向下俯瞰,月光映得街道透亮,并未看見行人痕跡。
“拖著一個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消失了,應(yīng)該是有落腳的地方。”清祀側(cè)耳去聽,只聽見嬰兒啼哭和一些奇怪的聲響。
空中急行來一片烏云,正將擋住月光前,二人躍下鼓樓,自各屋頂循光而去。
……
……
京城,宮中飛霜殿,圣人斜躺龍床,齊王李游端端正正坐在他跟前。
圣人半閉著眼,往嘴中塞一塊果脯,嚼了兩嚼,發(fā)出舒服的哼哼聲:“妙啊?!?p> 李游原先在自己宮中和幾位大臣的親信議事,馮公公突然來傳口諭讓他面見圣人,撞見他和幾位訪客,目光陰森森的。馮公公也不說面圣是為何事,李游周身大汗,一路忐忑得叫石子絆得踉蹌了數(shù)次。
他把汗捏在拳中,猶豫了片刻:“父親,夜間吃這個,對身子不好?!?p> 圣人睜開眼,啐一口:“胡謅,聽那鳥太醫(yī)胡謅。這么好的東西,對身子不好?你嘗一個?!?p> 李游戰(zhàn)戰(zhàn)兢兢揀了一顆放在口中,只覺一股齁甜直沖天靈蓋,幾乎要掀開頭頂了,他有些想嘔吐。
“好嗎?”圣人期待地望著他。
“好?!崩钣吸c(diǎn)點(diǎn)頭,見圣人又半閉上眼,終于忍不住道,“父親深夜召見兒臣,不知所為何事?”
圣人撅起嘴,眼珠子努力向下瞧,伸手從灰白胡須上摘下來一粒糖屑,又放入口中咂摸。
屋外簾動,李游回頭去看,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走進(jìn)屋來,他身子健碩板正,面無表情,似乎還帶著屋外的陰冷氣息。圣人幾年前養(yǎng)了個死士團(tuán),喚做黑月,此人是黑月首領(lǐng)天犬,名字都是圣人信口捏的。
天犬越過李游,站在圣人跟前:“主子,人生擒著了,已經(jīng)上刑?!笔ト它c(diǎn)頭,向外揮揮手,他便出去了。
“李游啊,你和你叔父最親了,可知道他在東北部有什么親友?”圣人終于起身,伸了個懶腰,將肚臍露出來。
李游知道他說的是肅親王,仍裝傻道:“不知父親說的是哪一位叔父?”
圣人點(diǎn)點(diǎn)點(diǎn)頭:“肅親王,肅親王?!?p> 近日來京城中的動蕩李游已感受到,只是沒想到是自己父親弄出來的。雖然是共承一脈的父子,李游對于父親的印象卻只停留在童年,自他懂事以后,這深宮就只有圣人和一個“父親”的名號了。
李游思忖片刻:“我并不知曉他有什么親友在那邊,就算有,我也未必知道。”
圣人冷冷望著李游,老年青白的眼仿佛粘在李游身上:“前些日子不是中秋嗎,他不知上哪兒尋了個樂師,在他府中玩樂了幾日,后來你嬸嬸突然回家,把那女子趕出去了,今兒個那女子忽然地就出城了,你不覺得此事有意思嗎?”
頸上又一滴汗?jié)L入背去,李游想起那張風(fēng)華絕代的臉,那張將在他心頭印一輩子的臉,舔了舔干涸的唇:“我在叔父府上見過她兩次,倒真是個樂師?!?p> “真是個樂師?只是個樂師?”圣人挑起眉,笑了笑。
李游腦中一片空白,他只想保住她:“兒臣愚見,只是個樂師?!?p> 圣人撇著嘴點(diǎn)點(diǎn)頭:“你說的或許沒錯,只是個樂師……誰知道呢?你說說看,你叔父是不是只是個叔父?”
“父親永遠(yuǎn)是我父親,叔父是父皇胞兄,自然就只是我叔父?!?p> 圣人仍是那句話:“是啊,誰知道呢?!?p> 御膳房端來兩大海碗?yún)⒅?,兩碟鹵萵筍干,擺在桌上。圣人趿了鞋子,拉著李游過去一同吃:“你我父子倆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p> “父親,我們中……”李游話說出口,已經(jīng)收不回去了,只得硬著頭皮說完,“秋,才吃過?!?p> 見圣人起了,宮女端來一盆碳爐放在桌下,父子兩人便一同吃起宵夜來。一碗粥十分艱難地快見底時,天犬來了:“圣人,沒珍珠?!?p> 圣人和李游一同放下勺子,望向天犬。李游面色蒼白,呼吸緊促,他強(qiáng)撐著意識,豎起耳去聽從圣人嘴里說出的字:殺了。
李游眼前一黑,周身的汗都干涸了。
……
……
小鎮(zhèn)城隍廟外,此地已經(jīng)是第四處,料想著沒誰愿意在城隍爺跟前作惡,把此點(diǎn)放在后頭。
門縫中透出一線搖搖晃晃的光,褚齒屏住呼息,敲了敲門。
“誰?”屋中一個男人問。
“找人,我孩子弄丟了?!瘪引X扮出急切哭腔。
門打開,里面躺著數(shù)十個叫花子,呆呆望著門口?!澳镉H?”還有一個小孩試探著叫了一聲。如此小鎮(zhèn),竟還有這么多叫花子,褚齒也呆了一呆。
清祀探進(jìn)頭來,往里頭扔了一把碎銀,人們哄搶起來。“小孩,這鎮(zhèn)上有什么好藏人的地方?我朋友被人擄走了?!?p> “城西空房子多?!币粋€小孩答道。
二人立即往城西趕去。
行到城西,因靠近山林,空氣倏地涼了一截。風(fēng)從耳邊過呼嘯而過,褚齒和清祀分頭向兩點(diǎn)亮光去。
附近幾乎都是舊樓,看起來無人居住的模樣。只一座二層樓的房子亮著昏黃的燈,褚齒小心靠近,嗅到了一陣濃烈血腥味。她匍匐到屋頂,掀開瓦片向下探,借窗口的月光,只看見二層樓腐舊積灰的地板。
繞此樓一圈,并未找到可以潛入的地方,這破樓封閉嚴(yán)實,好像故意防著什么人似的。不知芫桑是否在屋內(nèi),貿(mào)然進(jìn)去是下策,褚齒思忖片刻,將屋頂瓦片挪出一個洞,輕輕落在了二樓,木板發(fā)出輕輕的吱呀聲,樓下人似乎并未察覺。
木板拼接并不嚴(yán)實,一線線黃光立在片片木板間,褚齒繞開光束,躡手躡腳向樓梯去。
樓下人在說話。
“還殺嗎?”
“他娘的,殺了八個,你現(xiàn)在不敢了?”
“你不知道,九字極陰,冤魂會回來索命的?!?p> “你再廢話?”
“殺殺殺。”
聽聞此言,褚齒渾身一冷,顧不上其他,叫了一聲“且慢”,飛身下樓來。
堂中坐著兩個赤膊壯漢,身上臉上都是血,正對著一盞油燈喝酒。見褚齒來,兩人先是一愣,隨即各自抄起大刀,雙目圓睜:“什么人?”
“放了她,銀子我給你們……人在哪兒?”褚齒掃了一眼屋內(nèi),目光落在身后血淋淋的地窖口,地窖里發(fā)出燭火搖曳的亮光。
壯漢互相對視一眼,提刀向褚齒走了兩步:“都給你,你開個價。”
“什么?”褚齒有些懵。
“在下面。”壯漢指了指地窖。
“你們先下去。”
褚齒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幾年前她經(jīng)歷過類似的場景,只不過綁人的是她,地窖里捆著的是鹿游城一個殺妻棄子的人渣。那人渣的姘頭下去尋他時,被下面躲著的人亂箭射死了。
褚齒將漢子擋在前頭,從木梯慢慢走下去,冷氣與濃重血腥味撲鼻而來。
地上躺著八頭割了喉的死豬,還有兩頭未宰。朝廷明令規(guī)定,屠宰戶購豬殺豬,要按頭豬向朝廷繳納殺豬稅,這兩人只是在避稅。
身上熱汗涼了又起,褚齒抹了一把額角:“對不住,我找錯人了。”
她說著拔腿要走,被兩人持刀擋?。骸翱匆娏诉€想出去?”褚齒提掌拍在扶梯上,將木頭生生拍出一個凹槽,壯漢目瞪口呆,側(cè)身讓開。
寅時已過半,褚齒出門正要離開時,發(fā)現(xiàn)對面荒宅起了燈,宅中隱約傳來女子呻吟聲。
褚齒當(dāng)即點(diǎn)燃火器,提刀連踹四扇房門殺入其中,一對男女從床上滾落,女子的尖叫聲劃破夜空,男子提著褻褲沖入黑暗。
西南角一陣爆裂聲響徹夜空。
“娘的!娘的!”褚齒揮刀斬掉半扇門,返身躍上屋頂。
腳下發(fā)出清脆裂響,踩斷了橫梁瓦片,褚齒像一只夜蝠,向著連天的通紅火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