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褚齒的死魚眼中閃過一點(diǎn)流光,蠻蠻子以為只是因這土包子頭一次看見正經(jīng)的武林絕學(xué),他得意起來:“怎么樣,不賴吧?”
褚齒一時起了童心,心想著佯裝一日就學(xué)到第二乘,把蠻蠻子氣一氣,于是朝他狡黠一笑:“好東西,謝過祖父,我必定好好練習(xí)?!?p> 不一會兒,褚齒就在院中背誦起來,蠻蠻子背著手站在一旁側(cè)耳聽,邊聽邊搖頭,褚齒停下來看他,他便神氣指出她此處背得不對,那里念得太急?!白娓改仪彘e著,咱們晚膳一同喝西北風(fēng)去。”褚齒學(xué)李嬸的語氣大聲道。
蠻蠻子撇撇嘴,抱起菜向廚房去了。見蠻蠻子進(jìn)屋了,褚齒把紙胡亂塞在胸前,爬上了屋頂。
這《上乘武功》讓她想起清祀,那憨貨有好幾日不見,不知是在忙些什么,莫不是被芫桑那娘們拐去肅親王府做起男寵了。
缸中荷幾乎枯透了,水已褪了一半,已經(jīng)多日沒有人在家了。褚齒在缸邊站了片刻,惡從心頭起,一把抓住殘荷,左右搖晃幾下,猛地一提,拉出來一截藕?!昂脰|西!”她一邊贊嘆一邊將缸中蓮藕悉數(shù)挖出,擺在一旁。
左右看了一下,院中新中了不少花兒,一棵棵生氣全無,蔫不拉幾。褚齒打了桶井水,將蓮藕一一洗凈,又將院內(nèi)花草也淋了一遍。天色向晚,那頭蠻蠻子還未做好晚膳,褚齒便摸進(jìn)了他們宅中。
芫桑閨房內(nèi)花香四溢,屋內(nèi)擺著各類珍貴古器,只衣柜就占了褚齒房間的一半,相比之下,褚齒那屋的確只能勉強(qiáng)稱為干凈的豬圈了。褚齒在梳妝臺坐下,將一桌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打開來琢磨了一會兒,又放回了原處,這些瓶瓶罐罐她只認(rèn)識兩件:胭脂,石黛粉。
除瓶兒罐兒外,梳妝臺上還立著一個醒目的草樁子。
“真稀奇?!瘪引X嘆了一句,“有錢人的花樣真多。”
這草樁由稻草扎成,本來和外頭扎糖葫蘆串的樁子沒什么區(qū)別,但偏這樁子扎得格外結(jié)實(shí)漂亮,頂部飾以一方蠟染藍(lán)底白花棉布,桿部雕著牡丹戲鳳,底座是一個打磨得渾圓光滑的松木,最為驚人的是,這是一座簪架,上頭插滿了各色各式的簪子,比令雨書房中的筆還多。
此時的褚齒才真正像個女孩兒了,她小心地摸著芫桑那些做工精巧的簪子,將它們一股腦插在頭上,往鏡中一看,只見一只呆刺猬,似乎腦袋也有些沉重了。
褚齒翻了個白眼,將簪子插回去。
一抱蓮藕運(yùn)進(jìn)廚房來了,蠻蠻子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隔壁的?!懊魅兆鲂┨桥撼园??!瘪引X把蓮藕放下,一溜煙又跑出門去。
待蠻蠻子擺好了飯菜,到褚齒房間去尋她,見她正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桌上擺著幾盒胭脂水粉。
蠻蠻子湊到她跟前,望見鏡子里濃妝艷抹的臉,連將脖子縮了回去:“狐仙姑姑好!”
肅親王府中,芫桑沐浴完畢,正獨(dú)自坐在鏡前梳頭。
肅王妃近日回鄉(xiāng)省親,將自己親近的隨從都帶走了,說是要在娘家過完中秋才回府。王妃走了沒兩日,肅親王便把芫桑“邀”到了府上,又邀了數(shù)十酒肉朋友一起,終日飲酒作樂、四處游玩,芫桑便是席上的樂師、舞姬,她白日里休息,日暮時便要起身梳妝,為夜間歌舞做準(zhǔn)備。
日頭斜時,女婢們便熱鬧起來,一對對、一群群在王府各處忙碌著。清祀百無聊賴守在芫桑屋外的院落中,偷偷掰饅頭喂池中錦鯉,那一簇簇鮮活斑斕的生命熱烈擁擠在一起,只為偶爾投下的一粒食。
來了近十日,清祀有些厭煩這樣的日子。
親王府不比別處,且不說一筐筐的繁文縟節(jié),只不能隨意出門這一條就讓清祀消受不起,芫桑非說肅親王妃在府中留了線人,隨時要置她于死地,命清祀寸步不離地守在她附近。
一個圓圓胖胖的女婢腳步匆匆過來了,瞧見清祀,步子更急,小跑著來到跟前,才細(xì)聲細(xì)語道:“褚公子,請問芫桑姑娘可梳妝好了?王爺催了?!?p> “這你要問她去。”清祀笑了笑。芫桑梳妝向來要等許久,沒半個時辰是沒法出門的,他有時恨不得挖個窗洞看一看她究竟在搗鼓些什么。
女婢偷偷嘆了一口氣,又小跑到芫桑門外,輕輕拍了拍門:“芫桑姑娘,您梳妝好了嗎?”
“時辰未到,怎么就催起來了?”芫桑說話間,從紫檀木盒中挑揀簪子,一面懷念清祀給她做的簪架子,一分土氣,九分實(shí)用。肅親王差人置辦的東西雖然金貴、齊全,卻鮮有芫桑使得順手的。
“回姑娘,今日來了些貴客,王爺說要早些開宴,催您這就過去呢。”雖隔著一道門,女婢仍低著頭。
這些日子像個金絲雀兒般叫人觀賞指點(diǎn),還要朝那些泛油光的男人們強(qiáng)顏歡笑,芫桑也有些乏了,叫女婢這么一催,一時惱怒起來。
門突然猛地打開,女婢嚇得向后跳了一步,腦袋壓得更低了:“姑娘……”
“你抬頭。”芫桑冷冷道。
女婢怯怯地抬了頭——芫桑素髻剛盤好,冷著一張雪白圓潤的臉,她只描了眉,胭脂與唇色都未妝點(diǎn),正是這冷清如玉的面頰上,錯落有致地安著瑞鳳眼,瘦長且直的高挺鼻梁,鼻頭圓潤,一雙微厚的綰色素唇,使她較往日少了些精明,多了幾分質(zhì)樸的溫柔。
芫桑只穿著一件薄衫,玲瓏身段若隱若現(xiàn),見清祀正望著這頭,不禁將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掩住,朝女婢道:“我這個樣子如何見客?王爺沒提早和我打招呼,你看這日頭還掛著呢?;厝シA報王爺,就說你催過了,是我自己磨蹭?!?p> 女婢站著不肯走,芫桑進(jìn)屋撿了一支翡翠簪遞給她:“拿去吧,王爺贈的簪子,這樣他就知道你不是信口胡謅。”
見女婢站著不動,清祀道:“你快走吧,不然母老虎要發(fā)威了?!?p> 芫桑剜了清祀一眼,繃著臉道:“滾?!?p> 女婢身子一抖,慌忙離開了?!罢l是母老虎?”芫桑倚著門朝清祀道。
清祀咧嘴笑笑,忙把芫桑推進(jìn)屋中:“快快打扮,我?guī)湍氵x簪子衣裳。”比起在外頭喂魚,芫桑那些五花八門的首飾衣裳可好玩多了。
自從在黃城遇到清祀,芫桑便在心中永遠(yuǎn)給他留了一席之地。那日清祀拖著一身傷的褚齒來店中投宿,芫桑多看了他一眼,擔(dān)心遇到什么流寇山匪,惹上官兵。
遇到褚齒前,因風(fēng)餐露宿,清祀已有幾日沒有洗澡理發(fā)。他替褚齒醫(yī)治過后,將自己打理一番,下樓去尋那女掌柜。
刮去一臉胡渣,扎起一頭亂發(fā),毛發(fā)后頭原來是這樣一個燦若星辰的黑面郎君。芫桑看得心中一蕩,臉上跟著浮起笑意:“客有事找我?”
“我與師姐遇上山匪,受了傷,可否勞煩掌柜尋個女婢替我給她換身衣裳?”
“店中沒幾個雜役,不如我來幫她換吧?!避旧P闹幸幌?,如此看來,那女子并不是他發(fā)妻。
清祀立即行了謝禮:“實(shí)在是多謝了,我這就去給她買身衣裳,不知這附近哪里有賣衣裳的鋪?zhàn)???p> “你師姐若是不嫌棄,就穿我的吧,這天色晚了,市集都關(guān)門了?!避旧W叱龉衽_,拉住清祀衣袖,“你跟我去取衣服吧?!?p> “你不看店?”
“看什么店,我過幾日就關(guān)門進(jìn)京去了。”芫桑拉著他就走。
是夜芫桑邀清祀與她一起用晚膳,芫桑燒了一桌好菜,又拿出藏了數(shù)十年的女兒紅,二人對飲起來。
幼時在草原,少時在邊陲青陵城長大,從前清祀遇見的女孩兒都是清泉蕉葉與黃鸝杜鵑,或清新中帶點(diǎn)傻氣,或明艷卻少點(diǎn)清雅,芫桑似楊柳彎月、孔雀牡丹,她一身成熟女人的溫柔敦厚,眉眼間卻透著狐貍般的聰敏。
芫桑給清祀斟滿酒:“你師姐這么重的傷,不叫個大夫怎么行?”
“我就是大夫,沒想到吧?”清祀挑了挑濃眉,幾杯酒下肚,他骨子里草原的血液便激發(fā)出來了。
芫桑兩眼發(fā)亮:“如此說來,你的醫(yī)術(shù)不錯了?”
清祀一翻掌,幾根銀針便整齊躺在指上了:“替你扎幾針,連續(xù)幾日肌膚就會容光煥發(fā)。在青陵時,醫(yī)治傷痛病人,我們一般只收藥錢路費(fèi),若是那些貴婦人要美容,我們就宰她一筆,我?guī)煾妇褪强颗藢⑽茵B(yǎng)大的?!?p> 芫桑掩面笑起來:“你將來也要靠女人來養(yǎng)了?”
知道芫桑說的是玩笑話,清祀?yún)s思考起來:“不可知,看師姐愿不愿意跟我回去了?!?p> 芫桑意味深長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臉上笑意未減,眼中卻透出一點(diǎn)涼:“你喜歡你師姐?要與她成親?”
“那倒不是?!鼻屐胄ζ饋?,“她是師父的掌上明珠,若她不肯回青陵,我們就不必替她攢嫁妝了?!?p> “我過幾日要進(jìn)京城去闖一闖,京城高樓寰宇遍地名流,比這黃城有趣得多?!避旧J滞腥?,面頰酡紅,醉眼迷離望著清祀,“你甘心一輩子呆在青陵城的醫(yī)廬中嗎?”
“不甘心,但我不想去京城?!?p> 清祀對功成名就沒有向往,他只想游歷山川,親眼看一看這大千世界。
夜深時,酒菜都涼透了,芫桑搖搖晃晃起身,栽倒在清祀懷里,又慌忙爬起來:“我一喝就醉,讓你見笑了?!?p> “郎君送我回房吧?!避旧7鲋屐胍伪?。
“你房間不是就在那兒嗎?”清祀望了一眼跟前的房間,見芫桑面露尷尬,自覺有些不憐香不惜玉了。
“我扶你過去?!鼻屐胝f著起身,不料芫桑軟軟掛在了他身上。清祀只好抱起她,將她送入了閨房。
床就在跟前,芫桑抱著清祀不肯撒手,拉著他一起滾到了榻上。這番死纏爛打讓清祀回憶起蓬萊島邊漁民打撈起的八足長蛸魚,他連忙將她的手腿一一掰開,向后退了幾步。
“你是真醉了,明日再會。”清祀說著連忙紅著臉跑開。
見他真走了,芫桑氣鼓鼓地起身鎖上了門。是夜芫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論如何要讓清祀做她的貼身侍從,隨她一起進(jìn)京。
柜中掛滿了衣物,多是些石青、黛綠及絳紫色,因芫??偸侨局鴬Z目的朱紅唇色,這些衣物襯得她面容更嬌艷。清祀挑了一件藏青底色的蜀錦云紋外衣:“這個好看。”又挑了一支牡丹金簪和一對西域拂菻彩藍(lán)耳墜。“好,就依你?!避旧Pχ鴮⑺瞥鲩T。
半晌,她推門出來了,帶著一身香風(fēng)。一早侯在外頭的兩個女婢便走過來,一個替她拾裙角,一個扶著她,幾人向醉翁室去。
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了擊樂聲,醉翁室中已燃起香燭,燈火通明了。肅親王斜倚在長椅上,閉著眼聽曲子,修長的手指搭在一只玉鱉上輕輕敲著。
坐下左側(cè)依次坐著幕僚庸閑人、兵部尚書嚴(yán)奉恕及肅親王千金李靜,右側(cè)竟是六皇子齊王與他幾位幕僚,大廳正中樂伎奏著新近城中大熱的秋霜映月曲。京城人人都知肅親王喜愛音樂,府中養(yǎng)著許多樂師,當(dāng)年名動京城的周牧野就出自親王府,雖說當(dāng)前這樂伎技法嫻熟,但聽過破爛霓裳樓榕榕小娘子彈奏的人,都知道這樂伎少了幾分人間風(fēng)情。
齊王李游對自己的親叔叔并無太多好感,但二人表面上父慈子孝,相互間十分敬重,朝中明眼人一看便知:真父子一向雞飛狗跳,哪會這樣相敬如賓。
若不是今日他那威嚴(yán)的皇帝父親叫他拜訪一下親叔,他才懶得過來走動。
前幾日肅親王進(jìn)宮探病,兄弟閑聊間說起幾個皇子,肅親王抱怨道自己膝下無子,幾個皇子中齊王小時候與他最親近,近日也不怎么來了。圣人將這話聽了進(jìn)去,轉(zhuǎn)頭就叫齊王在他那里選個禮品,抽空去肅親王府坐坐。
圣人宮中上萬珍寶,李游左選右選,選了一個玉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嘛。”
“芫桑姑娘到了。”女婢在簾外通報了一聲。
眾人都轉(zhuǎn)過頭去,翹首盼著那傳說中國色天香的美人。唯獨(dú)齊王端正坐著,信守拈了茶杯嘬了一口。圣人是個老色鬼,李游生在后宮,睜開眼娘娘、宮女們個個絕色,他看美人早看得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