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更沒想到，沉墟位于地面的真正上方居然是這口古井。沉墟此前之所以出現(xiàn)在大天神殿之下完全是因為幻境造成空間扭曲的結(jié)果。
眼下魂界逐漸奔潰，琉璃海也在清奎的施法下出現(xiàn)逆動，終于由它所造成的空間扭曲逐步恢復，沉墟回到了它的真正位置。
空氣中有人嘆了口氣。
百寶扭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人打著一把油紙傘，筆直地站著。在他的旁邊，是一株倒下的永遠長著紅葉的樹。
正是古井神樹中的所謂神樹。
那人略微抬起油紙傘，在雨幕中露出他紅色的眼珠，和他那張陰鷙的臉。
“托清奎的福，琉璃海徹底失控了。它吞沒了魂界，但自身卻開始不斷向外蔓延，就像是感染了瘟疫一樣?！?p> 百寶強撐著從地上爬起，眼中有些絕望。
“你居然沒被困在里面？”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就著旁邊倒下的樹坐了下來。盡管這副面孔對百寶來說已經(jīng)非常熟悉，但偏偏似有一種陌生感。
他穿著天神教的白色服飾，一朵血蘭在懷中綻放。白衣干凈整潔，僅僅沾染了點點雨水，仿佛剛剛出門的鄉(xiāng)客。
而在他的周圍，還倒了不少尸鬼的尸體。儼然這里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斗，只是在被古井上沖出來水沖刷過后，變得干凈了。
“勾玉，你到底做了什么，連血魔眷屬獻祭魔魂都無法將你禁錮！”百寶咆哮起來，身體不自覺地顫栗。
多少年來，沒有人給過他這種詭異的感覺了。此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勾玉，真正地讓他感到恐懼起來。
“可惜，這位血魔眷屬的魔魂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jīng)被我徹底打散了。我將其魔魂分別囚禁，以控制她為我所用，留在化蛇身上的不過是二十年前意外逃脫的一絲殘魂罷了。一個畜生的殘魂所能做到的極限，僅此為止了?！?p> 一身白衣的勾玉依然是溫聲細語地說道，絲毫沒有剛剛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又死里逃生的感覺。給人的感覺就像和沉墟下的勾玉不是一個人。
“三千年前……”百寶后退了一步，瞳孔慢慢放大，“你不是勾玉……”
“不，我是勾玉?！惫从竦ㄗ匀簟！拔耶斎皇枪从?，是我在三千年前進入沉墟，以號稱能復活沉墟主人的話術(shù)騙取了護靈甯婳的信任，拿到她被賜予的魔骸精血。失去精血祝福的她自然不是我的對手，我將她的魔魂和記憶分成數(shù)份，加以控制。若非這精血圣骸需要一件流著血魔之血的容器，她又怎會出現(xiàn)在清奎眼前?！?p> 百寶又退了一步，這個“勾玉”口中的這段話與千旸乃至沉墟下的勾玉說的有極大的出入，在這個人口中，似乎不存在惑無心，所謂精血圣骸一開始就是他制造的。而且他所用來制造圣骸的精血也并非是通過寒單人，而是來自女邪曾經(jīng)賜予后輩護靈的精血祝福。
百寶早該想到，女邪雖為血魔一脈，體內(nèi)魔血帶有血染之毒，但女邪本身地位不高，其血染之魔血程度一定不高，光是收集魔血一項便要不知多少年，更別說要在其中提煉出精血出來。他那時之所以還是相信這個說法，很大程度是因為實施的那個人叫惑無心。
但如果惑無心并不存在，勾玉自己大概率不會有這等耐心。
“我知道你會感到困惑。”勾玉把油紙傘微微一側(cè)，令它上面的雨水向那一側(cè)快速傾倒?！安贿^沒關(guān)系，我會告訴你真相的。作為一個死人，我準許你在死前有權(quán)知道緣由?！?p> 勾玉從樹干上起身，站起來，“聽說過惑亂災變嗎？”
惑亂災變……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不對，我為何會覺得陌生？
聽到這四個字，百寶漸漸想了起來。惑亂災變是發(fā)生在遠古時代魔域大戰(zhàn)時由幻魔“詭”所制造的一場大亂，這場災變覆蓋了大半個魔域以及白骨森林的部分，連偏于一隅的南洲也無法幸免。
為了解決這場災變，天魔三大君主傾巢而出，并最終在血魔領(lǐng)地的血都徹底鏟除了幻魔一脈，才令災變終止。
惑亂災變所提到的“惑亂”，被稱為魔域的瘟疫，是足以毀滅魔域的滅頂之災。當然，對于幻魔本人而言，他不稱其為“亂”，而是把它稱為“極樂世界”。
惑亂災變發(fā)生時，大半個魔域融入魂界，成為幻境與真實融合的地界。在這個詭異的幻境之下，任何人只要選擇皈依“幻樂魔祖”，認可“極樂世界”，便會在靈魂之中種下極樂種子，這枚種子會為本體制造出一個“幻相”，而本體稱為“本相”。
當幻相出現(xiàn)時，本相將不再示人。與此同時，幻相的自己遠比本相更為強大，修煉速度也更快，但這是以消耗本相的生命力作為代價的，于是幻相的自己愈是精神煥發(fā)，真實的自己就愈發(fā)蒼老，直至真實的自己早已死去化為白骨，但幻相還會存在并最終取代真實的自己。
久而久之，幻相忽視了本相早已死去，自己則以一種詭異能量體的存在在魔域行走，其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有時甚至在某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真實”便會瞬間消失?；孟嗉炔皇庆`魂亦不是怨念，它無法墮落至永恒夜，也不會化為魔祟，它們的存在是幻魔“詭”存在的原因。
這就是魔域的“惑亂”。
“看來你知道，也省得我解釋了?！惫从駨陌賹氷幥绮欢ǖ纳袂橹写蠹s猜了出來，“不過，魔域記載的惑亂是以幻相取代本相，但我卻并非如此。你猜出來了么，我是什么人？”
百寶深深地吸了口氣，看向勾玉的神色愈發(fā)緊張?！爱斈昊媚?詭'曾制造幻相分身，也就是幻魔一脈的夢魔‘無’、惑魔‘影’，他們被稱為惑亂使。和幻魔一樣，惑亂使也能制造幻相分身，而這些分身也都統(tǒng)一會被稱為惑亂使。沉墟下的是你，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也是你，你是惑亂使！”
“惑亂使？多難聽啊，還是傳樂士更好聽一些?！惫从駬u了搖頭，“你說得基本正確，但還是有一些不對的地方。比如，比起另一個我，我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我，所以還是不要把他和我放到一起?！?p> 勾玉慢慢收起了傘，雨水傾瀉而下，很快將他身上的白衣徹底打濕。
“接下來，該送你上路。”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百寶吞口而出，看得出來很是緊張。
勾玉動作稍凝，但還是露出了微笑，道：“你問吧?！?p> “你認識惑無心嗎？”百寶問。
勾玉直接笑了起來，有種差點忘記這樁好笑事的感覺。
“實不相瞞，我確實見過一個叫惑無心的人，他曾與我一同探尋天魔秘境，我來人間也確實是因為他。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沒能來到人間。三千年前進入沉墟的是我，另一個也是我，我被封印是天斗的緣故。而這個故事則是我讓那個名為千旸的人類故意把這個故事告訴你的，只是為了誤導你。哦，對了，用于分身的魂玉倒確實是惑無心給我的?！?p> “原來如此……”百寶嘆息，“一直以來，你都沒法在琉璃海以外的地方存在。哪怕是二十六年前幫助敖談時，你也只能依托意識去影響他。你真正出現(xiàn)在放天城，是在十六年前。焚龍山禁地正是在十六年前松動的，而非二十六年前。東獵當天，你故意設(shè)計引我到那里，是因為你早做了手腳，好讓我誤以為禁地封印解封也是在二十六年前，以免引我猜測是否存在另一個你?！?p> 百寶想起當時焚龍山禁地，帝惡面對焚龍身上的月齒傷口時一開始說了是二十多年前，后面又故意提及十六年前的所謂新傷口，令他多留了心眼?？上菚r的他沒有多想，忽略了這個訊息。
勾玉沒想到百寶居然能看穿自己做的手腳，東獵之行差點毀了全盤計劃，不過好在其他破綻不多。
“你確實不簡單，不枉費我小心謹慎?！惫从窨隙ǖ卣f?！暗还苣闶欠窈蠡?，你的血肉注定要為我所食。”
“你不是答應了天斗要找女兮嗎？”百寶快速說道，趕在勾玉動手之前?！拔夷軒湍阏业剿！?p> 勾玉總算有了一些熟悉的感覺，這才是他熟悉的真墟后裔，面對死亡時的苦苦哀求。
“可惜啊，天斗的目的是女兮不假，但我?guī)退验T打開，已經(jīng)是完成了我的承諾了?！惫从窭涞卣f，“你有一點說沒錯，與天斗達成合作的人是我，因為另一個深陷封印的我沒資格見到天斗。我找你來，是因為我需要一場大亂，一場足以讓清奎這位帝子后人拋棄一切，不惜代價打破封印的大亂?！?p> 勾玉冷笑一聲，冷眼看著百寶，“我早在周天神辭中看到天神授予帝子破除封印的手段。作為帝子傳承者，清奎必然手握這最后手段。這些年我煞費苦心，想盡一切辦法令他道心破碎，但他卻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你的出現(xiàn)，令他感覺可以把女兒托付給你，是時候終結(jié)寒單城這個荒謬的人間?？上蹇詾樗窃诮K結(jié)這一切，殊不知他并沒有破除掉魔骸，他只是打開了封印而已?！?p> 勾玉緩緩伸出手，落下的雨緩緩匯聚到其手中，變作一柄流態(tài)的刀?！叭缃穹庥∫殉?，而他所仰仗的人注定什么都保護不了?！?p> 他伸出另一只手，旁邊的雨幕逐漸變小，隱隱透出藏在其中的清目盲。此時清目盲的身體各處都被水流凝成的繩子捆住，既無法動彈，亦發(fā)不出聲音，只是異常緊張地看著對面的百寶。
百寶這時卻是暗暗地松了口氣。
“寰瀛寂寥，死兆出?！?p> 勾玉眉頭一皺，幾乎是在百寶話音剛落瞬間，一個速度極快的身影瞬間突破了雨幕，闖進了他的結(jié)界，同闖進來的還有一股陰寒至厲的氣息。
他果斷放開旁邊的清目盲，揮動手中的流態(tài)魔刀轉(zhuǎn)身格擋，兩處鋒芒在雨幕中晃起，將四周的雨水撞開，形成一片白色的霧。
恍惚間，勾玉看清了來襲者一雙火紅色的眼瞳，然后是頭頂?shù)你y色尺子，最后是那張標致的臉。
亭雨侍？
他瞬間想到了這個名字。
不過未容他細想，亭雨侍先是退后一步，身下的雨滴頃刻倒流，那株倒地的大樹上的紅葉被狂風撕扯出來，圍繞著他們兩人紛飛。
紅葉在倒流的雨水之下溶解，化作妖艷的血幕，血幕迅速擴大，前后不過幾個喘息的時間，兩人足下已是浮空無物，周圍的空間再也不見寒單城的屋舍，變作了層層疊疊的懸崖峭壁，下方地面是一片無邊巖漿焰火之地。
兩人各自懸浮在無邊巖漿空中，各持兵器虎視眈眈。
“魔將的領(lǐng)域？”
勾玉知道百寶有召喚魔將的能力，尤其是亭雨侍。他一直小心謹慎，防的就是這個傳言中的魔將。如今百寶真的將她放了出來，這應該就是最后的底牌了。
不過，百寶到最后關(guān)頭才舍得把亭雨侍放出來，本身就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xiàn)。
亭雨侍率先行動，她微微翻起眼皮，無鏜長劍修長若雪，在手中順勢一劃，于身前打出一道光弧。
光弧一下往四周擴散出去，在它飛掠過的過程中，光弧身后泛起無數(shù)星點的光斑，像是布滿了大大小小星點的星空。
“北冥光！”
勾玉瞪大眼睛，果然是傳聞中亭雨侍標志性的絕技。
勾玉主動飛身上前，身體同時化作黑氣發(fā)散。光弧掃過瞬間，黑氣自然暈染開來，宛如打落到黑色的水面上淺淺泛起的漣漪。
不過很快，光弧所過之處，漣漪還是出現(xiàn)了裂縫，從中撕出一道白光，又像是漆黑夜空斷裂出一道空白。
兩只巨大的黑色大手從黑氣兩端同時沖向前方亭雨侍，在空中呈現(xiàn)合擊之態(tài)。
亭雨侍將手中劍一轉(zhuǎn)一甩，直劍飛掠而出的同時化作一條兇厲的無足白龍，頃刻間便將拍打過來的黑手轟碎！
但在此時，原本黑色漣漪中的裂縫突然擴大，一頭身體流著黑色光澤的雄壯巨人從中沖出來，踏在地面巖漿之上，一步來到亭雨侍面前，轟出驚濤一拳！
亭雨侍面色如常，周邊盤旋無足白龍轉(zhuǎn)瞬回到手中化作長劍，素手緊握瞬間，劍影重重排作圓盾，正好與來襲驚濤怒拳對碰到一起。
手中之劍的劍影如卷扇般合一，亭雨侍急速后退，最后是一腳蹬在一面高聳的火山壁上，止住了后退。
而對面的巨人也在此刻破碎，只留下其中懸浮在空中的勾玉。
兩人皆是微微喘息，看向?qū)γ娴难凵钜环帧?p> 短短的交手，雙方平分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