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營時路過一條小橋,溪水從橋下流淌,漫向遠方。
白晨蹲下身,掬起了點水,拍灑在臉上,洗去了這一路走來的風(fēng)塵。他重新睜開眼睛,剛抬起頭,忽然發(fā)現(xiàn)橋上站著一個人,似是在盯著他看。
白晨警惕地從地上站起,他看到橋上的家伙一身素衣,身材半矮微胖,臉上戴著一個臉譜面具。
“你是誰?”他警惕地開口,手中已隱隱運氣。
面具人移開步伐,開始下橋。臉上戴著的臉譜面具在余暉下映出粗細分明卻濃重?zé)o比的線條。
“因為你明天過后,就要去大學(xué)宮,所以我不得不現(xiàn)在過來見你一面?!痹捯魪拿婢呦聜鱽?,是蒼老的男聲。
白晨退了一步,從身側(cè)折下一根木枝,以木枝作劍,直指前方。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大學(xué)宮?”
面具男繼續(xù)下橋,不過走得很慢。
“谷神不適合你,玄牝不適合你。你功利心太重,玄牝的道容不下你?!?p> “一派胡言,妖言惑眾!”白晨一臉惱火,莫名其妙地被一個不知來歷的怪人羞辱一番,難免心生火氣。
怪人下了橋,但與白晨還有十步的距離。他的面具色彩并不鮮艷,僅有黑白兩色,畫著圓睜怒目的兇相,但其本人的聲音卻不緊不慢,極為中庸隨性。
他停下腳步,從面具上透過的瞳孔平靜祥和。
“你其實在隱沒欲望,因為你還相信道德、信義和情誼。它們就像緊密束縛的牢籠困住年幼的騰蛟,可一旦牢籠破裂,必將一發(fā)而不可收拾?!?p> “放屁!我還輪不到你來說教!”不知為何,此人帶給白晨一種奇怪的危機感,讓他緊迫地反駁,緊迫地想要逃離。
“白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對你而言,你的道不在玄牝。我擔(dān)心谷神會弄巧成拙,反而誤了你的心性。其實我此番過來,是要收你為徒的?!?p> 白晨愣了一下,然后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個神秘的面具人說了半天,甚至把谷神也說得一文不值,是為了收他為徒。
籠罩在他身上的危機感突然消解了許多。
忽地噗嗤一聲,白晨直接笑了出來。“搞了半天,原來是想收本大爺作徒弟。你誰?。课曳胖壬癫贿x,要選你?”
“在下單名一個從字?!惫秩宋⑽⒐恚笆?。
“蟲?”白晨言語上毫不客氣,“蟲先生,我沒興趣聽你瞎扯,幸虧本大爺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計較了。告辭!”
說罷,白晨準備轉(zhuǎn)身離去。
“可惜啊?!?p> 就在這時,面具下的聲音驟起,如同平地驚雷。
白晨警惕地回過身來,看到對方朝著水邊走出兩步,蹲下身伸手挖起一抔泥漿,兩只手相互揉著,一邊揉,口中念念有詞。
“一念蠻荒一念獄,一念塵間一念空。寸空浮沉許多事,過北星,白首心。稚兒無趣,卻把騰蛟喚長蟲?!?p> 話音剛落,手中泥漿已作白碗。
他輕輕傾斜著白碗,碗面慢慢面向白晨。
白晨瞳孔慢慢放大。在那傾斜著的白碗中,盛著半碗水,一條細若牛毛的泥鰍在水中游動。
白晨突然張開了嘴巴,不受控制似的,那白碗中的泥鰍從碗中躍起,一閃鉆入他的口中!
白晨頃刻跪地,只覺渾身劇痛,尤其是脖子更是火辣辣的。他一手死死地掐住脖子,臉色通紅若血,像是要死了一樣。
面具人就站在他身前不過兩步,端著白碗,淡然道:“這算是為師送你的第一個禮物吧,還有一物,來自你命中貴人,你能否入道,與之關(guān)系莫大。是得道永恒,還是萬劫不復(fù),為師看不到,權(quán)靠你自己了。”
白晨腦袋疼得厲害,面具人的話在他耳邊像是陣陣驚雷。他忍著疼痛,揚起頭,眼中血絲暴起,看著面具人的樣子就像兇獸。
面具人沉默不語。
突然,白晨握緊了手中的木枝,一步而起,迎著面具人從頭劈落!
頓時一分為二!
白晨瞳孔一縮,他看到那被他分成兩半的面具人其實只是兩捆稻草。
“是個稻草人?!?p> 翌日,沐雪非早早派人過來接他們前往皇宮。
按照安排,這天是皇帝召見各位聽學(xué)學(xué)生的日子。
三人坐著馬車,慢悠悠地向皇宮行進。
白晨的臉上寫滿了凝重。昨天的怪人還是令他隱隱感覺心悸,總是覺得那泥鰍還在自己的肚子里游來游去。
怪人的話真真假假,唯恨自己動手太快,沒有繼續(xù)問清楚。當(dāng)時莫名地一股血氣上頭,手上的動作就完全控制不住了。
“百寶,你見過這樣的人么?”他問。
百寶歪著頭躺著,眼珠飄到了眼眶之上,“面具稻草人……沒見過,但是聽過。”
“是什么人?”他緊張起來。
“假面客?!蔽吹劝賹氶_口,一旁的江白直截了當(dāng)回答道。
“是由九道至人所制,代替至人游歷天下的假人。”
“至人?你是說他是至人?”白晨目瞪口呆,自己居然對九道山的宗主動手了。這要是讓九道人知道,怕是要把他剁成肉醬。
“不一定,假面客有真有假。你說那人想來收你為徒,若是真的至人,直接明說身份就是了,何必拐彎抹角?”
白晨點點頭,細想來確實是不太可能,那家伙神神秘秘的樣子,不像個宗師,反而像個騙子。
“但我服下的那東西……”
“我仔細看過了,如你所說,它確實是活物,”百寶依舊平躺著,慢悠悠地回答?!安贿^這東西對你沒什么壞處。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寄生,雖然它會吸收你的一部分靈海靈力,但也會改善你的筋骨,甚至?xí)椭隳Y(jié)靈氣,某種程度上算是利大于弊?!?p> “難怪你小子這么淡定?!卑壮繙\淺地松了口氣。想來那家伙也說過這東西是禮物來著。
馬車進了皇宮后,沐雪非已經(jīng)在大殿外等候多時了。沐雪非確認來人后,遂讓他們跟著其他聽學(xué)名單上的人員一同留在殿外等候,自己則和父親進了大殿。
朝堂上,皇帝敖談斜坐在龍椅上,身體向后倚靠著椅背。
如今的人間皇帝已是滿頭銀絲,胡子花白,與十六年前相比,那時的他尚且意氣風(fēng)發(fā),現(xiàn)在卻蒼老的不成樣子。
他一手撐著臉頰,無神的眼睛隨意掃視著堂下的群臣。
忽然,他輕咳了兩聲,讓原本慘白的臉上稍稍多了點血色。
“太子,谷神講學(xué)一事,你籌備得如何?”他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群臣身前的太子身上。
太子抱手回應(yīng)道:“回父皇,各家上呈的聽學(xué)名單已經(jīng)齊全,谷神也將后日抵達放天城。根據(jù)往年的經(jīng)驗,谷神將在東閬坊內(nèi)大學(xué)宮講學(xué),屆時各位學(xué)子也會住進東閬坊內(nèi)安排好的宿處?!?p> 皇帝略略點頭,淡淡地說:“東閬坊地處偏隅,與兩市相隔甚遠,安排學(xué)生住在一起也是谷神的意思。那么,就把各家舉薦的學(xué)生都讓朕見見,莫要掉了朝廷的顏面?!?p> 說罷,兩邊的侍從紛紛過來,小心地將其攙扶起,與此同時堂下的大臣們紛紛跪地。
皇帝在侍從的攙扶下,慢慢走出大殿,在他身后,跟著一眾大臣。
因為大殿之內(nèi)空間有限,召見學(xué)生向來不在殿內(nèi),而是安排在了殿外。
大殿之外是一列長長鋪落下去的長石梯,各家學(xué)生便沿著這層層分級的石階,一路跪下,直到底部。
跪在最前面的就是鶩王,皇家的尊嚴與尋常的學(xué)生很明顯有了界限。
在鶩王身邊的,是代表公輸家族的公輸厘。沐雪非也在這時回到隊伍中,在鶩王的另一邊跪下。
其余人員跪坐的位置大都有所講究,基本上是按官階排列,有些名仕之子也能排得靠前,總的來說還是嚴格按照了尊卑劃分。
對于一無高級官階,二不懂規(guī)矩的百寶等人,很快就被排擠到了最后,當(dāng)然,他們也樂得這個位置。和那些野心勃勃的貴族子弟不同,他們不是來爭取地位的,只是為了應(yīng)付交差。
皇帝站在石階前,掃視而過,點了點頭,吩咐一旁的士官誦讀各家學(xué)生名字。
隊伍最后的三人相視一眼,此前沐雪非和他們提過,所謂大殿召見只是一次點名大會,念到者站起作揖便可。
和跪坐的位置順序一樣,首先被念到的是鶩王,只見他自信起身,恭敬地向皇帝作揖,道:“父皇,承蒙恩重,兒臣得以參加谷神講學(xué),相信在谷神的指點下,日后能更好為父皇分憂?!?p> 皇帝滿意地點了下頭,微笑著說:“你本是玄牝之徒,接受谷神的指導(dǎo)也算是同根同源?!?p> 鶩王起身的時候,石階底上的白晨一直在瞄著他看,心里七上八下。如果說一開始能夠參加聽學(xué)讓他興奮不已,現(xiàn)在的狀況卻是讓他有些無語了。
他沒想到鶩王也會來參加谷神講學(xué),感覺這老天就是在誠心跟他作對似的。
鶩王之后,第二個是沐雪非。
作為皇家的一員,皇帝緊跟著自然也是一頓夸贊。
除了這二人之外,其他人就逐漸走向流程了?;实鄄辉俣嗾f什么,只是在念到公輸厘的時候,丞相公輸右卻站了出來。
“陛下,公輸家此次除了厘兒之外,小女丹兒也頗為興趣,希望能參與聽學(xué),不知可否再添名額?”
皇帝皺了皺眉,并未第一時間答應(yīng),而是把目光移向太子。此事本有太子操辦,他想看看太子的意思。
太子的表情頓時暗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而且不光是他,沐王府的兩位也都是驚訝的表情。
公輸?shù)た赡芘c魔祟相關(guān)的情況,沐雪非已經(jīng)通稟了太子。原想著公輸右會因此而收斂,沒想到會直接讓公輸?shù)⒓勇爩W(xué)。
任由公輸?shù)⑴c聽學(xué),憑谷神的能力,勢必會令她無所遁形。
公輸右此舉堪稱詭異,也因此引起了他們的驚訝。
這會是一步險招么?如果谷神最終留下了公輸?shù)?,那反而證明她身上絕無有被魔祟入侵的可能。
沐雪非隱隱猜到了公輸右的用心。
公輸右如此大膽,或許公輸?shù)ど砩系那闆r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復(fù)雜。
太子現(xiàn)在顯然像是被將了一軍,不明真意的他,現(xiàn)在卻不得不馬上做出決定。
他遲疑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欣切說道:“當(dāng)然可以,丹的身體不好,我是知道的。參加聽學(xué),若能得到谷神指點一二,對她來說百利無害?!?p> 得到太子答允后,公輸右樂然退步,說了句“多謝殿下成全”,便完全退了回去。
太子臉色微變,但很快消失,他扭過頭去,繼續(xù)讓士官念名。
大概念了許久,終于是快念到黑鐵軍的名單。此次名單中,黑鐵軍和沐王府是分開的,導(dǎo)致百寶三人的名字一直被壓至最后。
“黑鐵軍,百寶?!笔抗俑呗暷畹健?p> 百寶從人群中站起。
“停!”
眾人猛然抬頭,望向叫停的人。
這個人,是皇帝。
在聽到百寶二字后,原本平和的皇帝,忽然臉色巨變,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
他沉聲道:“子敬,朕聽說你招了一個魔族將軍,名字就是百寶?!?p> 他的話面向沐王爺,明顯不滿。此前名單呈遞上去時他就有所留意,私下也讓人提點了沐王府,沒想到最后名單竟沒有修改。
沐子敬似乎早有預(yù)料,站出來作揖,低頭回應(yīng)道:“回陛下,百寶確實是魔族人。他在征伐魔族一戰(zhàn)中表現(xiàn)英勇,按照黑鐵軍的規(guī)定,故而封其為將領(lǐng)。此次召其參與聽學(xué),除了是對其功績的嘉獎,更重要的是彰顯天道海納,不以族分,而以志別?!?p> 此言一出,周圍群臣面面相覷,每個人都緊張起來?;实蹠兂扇缃襁@樣,全拜魔族所賜??v使百寶有再大的功績,他本身的身份就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果然在沐子敬說完后,皇帝眼中銳利不減,怒氣反而更盛了幾分。很明顯,他對這番解釋并不認可。
一個盛怒的皇帝,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百寶低著頭,保持站姿,心跳隨之加快。
時隔多年,他終于再次見到這位被他所累,當(dāng)初差點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間皇帝,只是現(xiàn)在變得蒼老了許多,差點就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