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506年夏
初陽太平坊
夜黑風高,長街紅燈明亮如火,高樓之上妖艷的女子語笑卿卿,衣冠楚楚的公子們各個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
吉光一襲黑衣,隱匿在街尾破爛高樓的檐中梁上,胸前帶著一顆暗紫色的海蜃珠,黑色的布巾裹住她的頭發(fā)、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淡漠的雙眸,蒼白肌膚上,暗綠的魚鱗。
梁下不時有人走過,卻無一人察覺梁上有人,吉光像只蝙蝠,黑夜成為她最好的工具。
時間一點點過去,街上如織的人流慢慢稀疏,夜風漸涼。
吉光的衣襟被寒風吹入,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的眼睛始終定定的鎖定長街,她現(xiàn)在是涉獵狀態(tài)。
終于,獵物出現(xiàn)了。
一身紅衣的陸求緣在侍從們的攙扶下走的踉踉蹌蹌的,紅紅的燈光照下來,他像染上一層鮮血,妖艷的紅色溢滿,即將流出。
這行人慢慢的從碧綠的高樓下來,慢慢的穿過長長的紅燈,慢慢的走近街尾,慢慢的走近吉光的獵爪下。
吉光冷眼盯緊獵物,瘦銷的手指捏訣,催動胸前的海蜃珠,淡紫的海霧平地而起,籠罩住這行人。
侍從們驚呼聲響起時,紅衣的陸求緣不見了。他們看不到的梁上,吉光也原地消失,不見了,只在原地上出現(xiàn)幾枚暗綠的魚鱗。
初陽碼頭的另一側是一片巨大海灣,礁石嶙峋,海浪滔天,海霧總愛在此處駐留,所以這兒少有人來,但偶爾有鮫人們來這兒求偶。
半裸的陸求緣在一塊平緩礁石上躺平,四肢被卸下關節(jié),只能挪動脖頸,大張的口只能看到雪白的牙和涌出的鮮血,沒有舌頭。
暗紫的海蜃珠散發(fā)著光,懸浮在他額前,他兩雙紅彤彤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
凸起的眼珠好像要掉出來,嘴巴一直在嘶吼,全身不停在顫栗。
吉光筆直的站在不遠處,雙手貼著褲子,捏緊拳頭,指甲已經(jīng)完全泛白,嘴唇也被牙咬得發(fā)白,從遠看就像一根直挺挺的棍子。
“父親,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讓我抓他來清除記憶的嗎?”
“他該死,女兒,”陸锏向她走來,高大的身影擋住天上黯淡的月亮,厚大的手輕輕摸著她的頭,“他要泄露你五靈根的秘密,他要毀了你歸化境的前途,他要竊奪你向上爬的前程,這是我的逆鱗,他不能怪我手狠。”
陸锏嘴角笑得彎彎的,“你是我最疼愛的人,你的前途在這世上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破壞!”
他的眼睛睜得像個銅鈴,黑黑的瞳仁完全露出來,狠厲的光直白的映入吉光的眼底,令她心頭發(fā)涼。
“父親,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死人給我保守秘密?!?p> “吉光,你以后會明白的。”
“我從來都明白,父親。陸求緣會把我廢靈根的事泄露出去,呵呵,泄露了又如何,我會怕嗎?”
吉光雙眼明亮,月光都不及她。
“陸氏一族,有幾人比得過我,沒有。即便取消我的名額,要重新選拔,我也是最強那個。父親,我不屑于用陰謀詭計,更不希望你打著為我好的名義,殺害自己的侄兒,原因還是為我好!”
這份愛不過是把枷鎖,把我捆住你身邊,但我陸吉光是自由的。
海霧愈發(fā)濃了,陸锏的臉在霧下模糊起來。
“我知道你不屑,所以一切黑暗手段由我來做,我會處理好的。搗毀神魂是鮫人族處理負心人的刑法,同時也是毀尸滅跡最好的辦法。你看,小光,他的神魂要完全散了?!?p> 吉光扭頭看向礁石上的人,陸求緣瞳孔已經(jīng)完全渙散了,口吐的鮮血已經(jīng)打濕他凌亂的發(fā),狼狽不堪,眼前只能算一個人型軀殼。
死人她不怕,但是她討厭這種死法。
明明與她無關,以愛的名義,強加罪名,給她扣上殺人犯的身份。
她長長嘆氣:“你早點脫身也好,不用再受折磨?!?p> 心底悲涼,陸求緣不用再想加害旁人,旁人也加害不了他,死了,也可以干干凈凈,親族如何,利益如何,都化為虛無。
陸锏看著礁石上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氣,擴散的瞳孔映著天空的月亮。
“你已經(jīng)懂事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聽我的話了。”
“呵呵,父親說笑了,”吉光苦笑,“我還是您女兒,我知道父親你要的。你要我成為一個強者,一個所有人的仰望的強者。我現(xiàn)在一直在變強,但是。。?!?p> 她直直看著陸锏眼睛,陸锏想要扭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離開那雙眼睛。
“成為強者的路,我要自己選,自己決定怎么走,即便這條路再苦再累,我跪著也一定會走好走遠。父親,你不必再操心了,以后,我不會再為你做事,我會光明正大的成為一個令所有人都仰望的強者,不單是父親您。我回去了,父親你也早點回家?!?p> 說完她率先離去,海風吹拂她長長的發(fā)絲,露出那張堅毅的面龐。
仔細看她與陸锏非常像,一樣的劍眉星目,但又截然不容。
吉光是冷傲的,直挺的腰板支撐的是她的傲骨。陸锏看似高傲,但臉上多出的橫肉,無時無刻不再述說,他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此時唯有鬼蜮手段還能給他底氣,這正是陸吉光不需要的。
吉光走了,海灘傷只留下陸锏悵然的臉,陸求緣孤零零的尸體,一路零零落落的魚鱗是從她身上掉落,這是從昨日那位鮫人女孩尸體上取下的。
夜涼如水,一樣黯淡的月亮照著兩邊的人。
上啟天雍宮齊芳臺
殿閣高筑,最頂端的天臺上,天雍宮的兩位殿下相聚飲酒。
姜玠面欄而站,徐徐晚風輕輕吹拂他墨紫色的長袍,發(fā)出颯颯聲。
天雍宮東面一處繁華之地,此時正紅光四射,明明離他還有幾里,鼻尖卻仿佛能聞到血腥氣、火焰燃燒后的,煙塵氣息,耳畔能響起聲嘶力竭的呼救聲、劊子手的嬉笑。
“兄長,自此夏氏一族斷后,韓氏成為替死鬼,父皇其他子女失去幫扶,無暇與你相爭儲君之位。我下月便回師門,無事不會回來,你的位置是穩(wěn)定的?!?p> 身后的高大男子喝完壺中最后一口酒。
“七弟修為高深,所思計謀向來獨到,鱗甲衛(wèi)辦事也得力。夏氏韓氏乃二弟、六弟的妻族母族,此番兩家雖然沒有覆滅,但也只能茍延殘喘,他們的助力也算廢了?!?p> “啪”手一松,酒壺掉落在地,碎了。
“只是,我們這么做跟小人有區(qū)別嗎,挑撥二弟、六弟爭斗。”
姜玠從桌上拿了壺酒,拔開塞子給他。
“區(qū)別?小人,君子,都不過是個稱謂,我要的是結果?!?p> 大殿下姜琪接過酒猛往嘴里灌。
“呵呵,你說的都在理,我哪兒都不如你!”
拿著帕子擦干嘴邊的酒,“我聽母后說你退了逸林他們,他們幾個怎么惹你了,到底是母后娘家人,是我們天然的助力,到你師門也能成為你的幫手。”
姜玠撩開衣擺與他相對而坐。
“就他們幾個,呵,拖后腿還差不多。逸林資質中庸,讓他去息煌跟魏芒作伴,年齡到了正好把魏氏的長女娶了。至于助力,我已經(jīng)找到了。雖然出身不顯,但是資質卻是少有的好,為人也通透?!?p> “你把握好就行,不過到底不是自家的,就怕養(yǎng)不熟?!?p> 姜琪幾口喝完一壺酒,又拿起另一壺喝起來,“你嫂子家有個小的修為還可以,都到練氣巔峰了,這次也有試煉資格,到歸化境要好好照顧人家。”
“易洛嗎?她到哪里都能如魚得水,不需要我照顧,我沒有打算與易氏聯(lián)姻,兄長以后不要說這話。。。”
姜玠俊臉一肅,單手捏訣,無形黑霧籠罩,整個齊芳臺被他與外界隔離,出不去,進不來。
一只箭矢破空而出,夾著綠油油的毒霧即將刺到姜琪眼睛,姜琪腰間玉質符篆破碎,“啪”一道透明厚壁擋與他前面,毒箭遇阻掉落。
兩廂震蕩的沖擊形成一道颶風,嘩得沖過姜琪,把他沖擊得一連倒退幾步。姜琪睜大雙目,眼中好似還有箭矢夾著綠霧的影子,要把他射穿。
“七弟!”他發(fā)出疾呼,“有刺客!”
那么高大的身影,此時開始顫抖起來。
虛空破碎,多了幾道生人氣息,寒風拂動,燭光寂滅。
姜玠拔出漆黑劍刃,旋身沉肩壓肘揮出,劍身已刺穿剛破開虛空出現(xiàn)的黑衣刺客,抽劍身影消失,破空出現(xiàn)在姜琪身旁。
漆黑寶劍揮動,夾著萬夫莫擋的氣勢,把揮刀砍向姜琪的刺客劈成兩半,鮮血迸發(fā),橙紅的火焰燒過,沒有一絲鮮血落到姜琪身上來。
姜玠雙手捏訣,驅動寶劍環(huán)著高高的齊芳臺,鬼魅靈動的飛舞,不時傳來武器、人體的掉落聲。
他俊臉含霜,寶劍回來之時,血槽已經(jīng)無法承載過多的鮮血,不時有鮮血沿著血槽滴落在地。
幾名漆黑鎧甲的護衛(wèi)從樓梯里出來,為首在兩人前三步跪下。
“來襲十人,都已被殿下?lián)魯溃w已經(jīng)收好,請殿下處置?!?p> 姜玠取出雪白的帕子擦拭劍上的血,漆黑的劍上恢復干凈,沒有一絲血跡,而雪白的帕子卻染出朵朵紅云,橙紅的火光一現(xiàn),帕子被燒得灰都不見。
“剁了做花肥?!?p> “諾。”
護衛(wèi)領命起身之時被姜琪攔下。
他這時悸動的心已經(jīng)平復下來,恢復以往的從容。
“七弟可以命人搜魂查出這些刺客的來處,就這么草草處理了,下次再來一回,我們豈不是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唰”漆黑劍刃末入淺藍的劍鞘。
“這些刺客都是下了傀儡咒的死士,只會執(zhí)行任務,腦子里不會有別的信息,搜魂也無用,你們都下去吧?!?p> 姜琪看著侍衛(wèi)們下去,眼里滿是失落。
“這次手筆這么大,七弟知道是誰嗎?”
姜玠與他相對坐下,寶劍放于身側。
“傀儡咒不易得,有破碎虛空身法的死士更不易得,除了我們的父皇有這能耐,剩下的就是其他世界的星主了?!?p> 姜琪嘆息:“我地位向來不穩(wěn),這些年來還是,唉,還是靠著你與易氏的扶持。如今局勢復雜,我?guī)筒涣四悖阕约寒斝??!?p> “多謝兄長關懷,玠會當心的?!?p> 一晚上一晃就過去了,陸求緣的死也被人發(fā)現(xiàn),只是沒人懷疑過吉光父女。
吉光的臥室內,空地上掛著滿滿的仙衣,或繁麗,或清艷,或淡雅,各色各樣。
陸母、片羽不停讓吉光試穿,吉光像一個木娃娃一樣,乖乖得穿上,乖乖的讓她們評價。
“這件顯姐姐氣色好!”
“不行,這件袖子太寬了,吉光連睡覺都配刀的,不方便?!?p> “好吧,姐,試一下這件?!?p> “這件不錯,很利落!”
“顏色是不是太素了,一身白,不吉利!”
“哎,白色好看啊,你看,姐穿這件顯得氣質多好啊,一點也不像個女魔頭?!?p> “去,哪有這么說你姐的,不過要想俏一身孝,還是把這件留下?!?p> 兩人讓她試穿了一個多時辰才選好,吉光已經(jīng)累得一句話也不說,安安靜靜的在站著,任她們擺布。昨天她四更天才回來,都沒睡多久,兩只眼睛都腫了。
“吉光啊,歸化宗的試煉快到了。最近就在家修煉吧,不要再去海里了。你是不知道啊,”陸母抱著一堆衣服,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昨天主家大少爺被發(fā)現(xiàn)死在鮫人灘里,是被鮫人姑娘情殺的?!?p> “情殺,不會吧。這個大少爺有這么大魅力嗎,他從小修煉那么差,長相也沒見有多好,那鮫人小姐姐看得上他?”
“你才多大點,懂什么呀!”陸母好笑得戳了片羽的額頭。
吉光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清亮柔和,與她一點都不相容。
“是可惜了,陸求緣才十五歲,不知道族長和他生母會多傷心。”
是啊,如果他不多想多做的話,應該能平平安安的多活十年,在陸氏一族滅族之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