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雙六當(dāng)然知道焦元德是有些錢的,但絕想不到他會這么有錢。
兩個人是同一時間進(jìn)入期貨市場的,初始資金都二十萬。孟雙六經(jīng)歷爆倉離開??诘臅r候,焦元德賬戶資金大概是一百多萬,這還不到半年,來深圳開戶,就直接打入兩千萬。
這么大的資金,讓孟雙六看到高返傭的希望。但他沒有料到焦元德會找到期貨公司去談手續(xù)費包月。期貨公司經(jīng)營困難的時候,客大欺店,客戶常常在開戶的時候,會把手續(xù)費壓得極低。
而手續(xù)費包月,則是大資金客戶更刻薄的要求,但經(jīng)紀(jì)公司也可以接受。因為哪怕不能在手續(xù)費上賺到錢,經(jīng)紀(jì)公司也可以惦記了大資金在席位上的利息收入。
只是,這樣一來,讓孟雙六指望通過引進(jìn)焦元德的資金,從期貨公司獲得高額返傭的美夢成為泡影。
這個焦元德,以前做交易的時候,從來沒在意過手續(xù)費。不僅如此,他還曾經(jīng)用過一套怪論勸說過當(dāng)年很在意手續(xù)費高低的孟雙六:我們又不炒單,如果我們不賺錢,也不會是因為虧在手續(xù)費上;而如果可以盈利,又在乎手續(xù)費做什么?格局,還是蠻重要的。
怎么一個人有錢了,越是有錢,就越是扣扣索索?就越是斤斤計較?格局呢?怎么不格局了?
焦元德一到深圳,就在一個豪華小區(qū)里租下一套三室一廳,讓孟雙六感到奇怪的是,這次焦元德并沒有邀請他同住同住。而且,是在他知道孟雙六住在貧民窟的情況下。
焦元德只說過兩天他的父母要來深圳待幾天。
孟雙六見過焦元德的父母,他們?nèi)ミ^??凇D菚r候,他們?nèi)ト齺喭妫想p六還陪了去的。
焦元德的父母到深圳后,并沒有住進(jìn)焦元德的住處,而是進(jìn)了一家四星級酒店。這讓孟雙六感覺到一絲別扭。
但孟雙六也無話可說——人家兒子趁錢,盡盡孝道也合情合理。
到是他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沒忘記叫上孟雙六。第一天就在酒店樓下的西餐廳吃的西餐。焦元德聽說那里的牛排不錯,就不想跑出去吃。
焦元德的父母還蠻健談,但他們好像和自己的兒子到?jīng)]有什么話說,只逮著孟雙六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
吃完飯,買單的時候,焦元德叫來服務(wù)員。
聽了服務(wù)員說出的價格后,焦元德對服務(wù)員說:“我們是你們酒店的住戶,不是說入住酒店的客戶在餐廳消費可以有八折優(yōu)惠嗎?”
服務(wù)員很有禮貌地笑著說:“是有這項優(yōu)惠規(guī)定,請問先生你的優(yōu)惠卡帶來了嗎?”
焦元德就說:“房卡帶來了,用房卡可以嗎?”
服務(wù)員保持微笑說:“先生,不好意思,餐廳消費,有專門的優(yōu)惠卡,就放在你們房間書桌上?!?p> 焦元德就說要上樓去取了優(yōu)惠卡再回來買單。
焦元德剛一離開,他的媽媽就神秘兮兮地問孟雙六:“小孟,你知道我們家元德現(xiàn)在有多少錢嗎?”
孟雙六正想著焦元德都這么有錢了,這消費也不算太貴,怎么還硬是惦記了八折優(yōu)惠,非得上樓跑一趟不可。
萬萬沒料到他媽媽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孟雙六就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應(yīng)該有不少錢吧,你們做父母的,能不知道嗎?”
焦元德媽媽臉上的表情更神秘了:“他只說賺了不少錢,半個月前,還聽說他給水災(zāi)災(zāi)區(qū)捐了五十萬呢。”
孟雙六就說:“捐款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和他不談錢的事。你們是一家人,他如果想說,也會先和你們說?!?p> 焦媽媽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們也懶得知道他賺了多少錢。只是他有個哥哥,大他不少歲。早些年不爭氣,沒考上大學(xué),頂替了他爸的工作進(jìn)了工廠。后來工廠倒閉了,這些年就一直沒事情做,家里的生計還要我們老兩口補貼了過?!?p> 老人家說著說著,就悄悄在抹眼淚:“我那老大聽說弟弟發(fā)大財了。想他既然能給災(zāi)區(qū)捐五十萬,就想問他借個五十萬,好拿了這錢去做本錢,只說做些小生意,不再給我們添麻煩。
“這本是一件好事,老二有條件了,正好幫幫老大,我們也可以省心了。沒想到老二堅決不同意。
“老二對他哥一直有看法,認(rèn)為他一直不正干,上學(xué)的時候不用功不努力,工作以后又游手好閑,只說給了他錢,沒準(zhǔn)又被他拿去吃喝嫖賭了。
“他怎么可以這么作踐他的親哥哥???老大是有壞毛病,但現(xiàn)在都人到中年,應(yīng)該會變好了。
“老大說服不了他弟弟,想不明白老二為什么寧可給災(zāi)區(qū)捐款,也不愿意幫助他,就央求我們這次來深圳,幫他好好勸勸老二。
“老大也是沒辦法啊,沒有工作又沒有錢,只有這一條路了。
“我們老兩口也不容易說服老二,他一直就和我們沒多少話說,和老大脾氣完全不一樣。
“老二對我們還算孝順,說是要在??诮o我們買房,讓我們冬天去海口住。我們到不在乎他給我們買房,更希望他能幫幫他哥哥。
“不知道為什么,老二只要說到他哥哥,就跟說起冤家似的。什么叫游手好閑?老大還不是被生活困住了嗎?他也想好好干啊,只是沒有老二命好啊?!?p> 焦元德的父親,坐在一旁,不說一句話,只跟著嘆氣。
這種事情,孟雙六不知該怎么回答,也輪不到他說什么。于是就心不在焉的聽著,同時不停地朝電梯方向打量。
到底等到焦元德從電梯里出來,孟雙六松了一口氣,然后示意焦元德的媽媽不要再說。
焦元德對待他哥哥的態(tài)度,也讓孟雙六大吃一驚,隱約地也覺得焦元德的到來,未必能把他從泥坑里拽出來。
可以捐款,卻不愿意幫助自己的親人,這其中的邏輯是什么?孟雙六的探索欲被激發(fā)了。他想到焦元德母親對他的請求。
終于在只有他倆在一起喝茶的時候,孟雙六提出了這個困惑了焦元德父母同時也讓他感到困惑的問題。
“我們做金融投機的,進(jìn)入投機市場,做交易的依據(jù),不是相信虛無的天命所在,而是要遵循自然法則:比如二八定律,比如黃金分割……
“以此類推,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思考,也應(yīng)該遵循相應(yīng)的自然法則。而能量守恒定律,是自然界最普遍、最重要的基本定律之一。
“如果我們把思維從單純的物理學(xué)里跳出來,來思考能量守恒定律的話。我覺得:這世界不會平白多出一塊‘善’來?;蛘哒f,這世界泛出多少的‘善’,或者就該有多少的‘惡’尾隨其后,保持能量的守恒。
“比如,一個慈善基金的成立,從基金的管理,包括其合理收取的管理費用,到管理人員的安排,慈善基金的發(fā)放,都可能衍生出一些‘惡’,而所有的帶有道德綁架的逼捐,更是藏在‘善’的背后,被粉飾、包裝了的‘惡’。而釋放這些‘惡’的人們,卻渾然不覺,因為他們占領(lǐng)了道德高地。
“我頑固地以為,‘善’和‘惡’,能量是對等的。和期貨一樣,這泛濫出來的‘善舉’,其實也是零和游戲。
“所以,我要求自己,堅定地撤離道德前沿,但也絕不放棄道德底線,就可以了。我不是也不需要成為完人。
“我的那個哥哥,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他走到今天的困境,也是咎由自取。我不覺得他拿著那些錢,就能洗心革面,只怕如果再混不出模樣來,就萬劫不復(fù)。
“我知道,我的父母這次過來,是帶著替他們大兒子討錢的使命來的。只是沒想到你也成了他們的說客。你們困惑的也許是我既然可以給水災(zāi)捐款為什么不可以給家人,而在你,則更多了一層困惑,因為你剛剛知道我并不相信慈善。
“我在期貨市場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冒了風(fēng)險,干干凈凈地掙來的。但期貨這個零和游戲,市場本身沒有財富的增加,我們贏多少錢,就一定是別人虧了多少錢,這也是守恒的。
“這沒什么可矯情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只是我為了完成自己內(nèi)心成敗虧賺心理守恒的建設(shè),才決定捐一些錢。與善良無關(guān),與施舍無關(guān),與道德無關(guān)。”
焦元德把這些話一口氣說出來,然后,如釋重負(fù),點燃一根煙,靜靜地吸著。
孟雙六好半天都張著嘴巴,他聽的有些懵。做說客只是他到達(dá)目的之前需要走的一個必要程序,他真實的目的,是由此探明焦元德對金錢的態(tài)度,以及考慮他該如何從焦元德那里得到錢的幫助。
現(xiàn)在明白了,這家伙有錢了,突然就性情大變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為富不仁嗎?居然還整出這么一大通“理論”來。孟雙六感覺到一絲絕望的涼意,浸透全身。
過了好一陣子,焦元德長出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不過,我還是決定妥協(xié)一下了,到底不忍心看到父母痛苦、失落地回去。同學(xué)、同事、朋友,是可以分道揚鑣的。而親人,不可以,他們是與生俱來又不可更改的客觀存在。我也是煩不勝煩,就依了他們吧,就拿出五十萬來。只是,要說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p> 焦元德最終的醒悟和妥協(xié),對孟雙六而言,全無用處,他不是焦元德的親人。而且,“僅此一次,下不為例?!边@八個字,他剛剛從他的親人那里聽來,再次聽到,尤其刺耳。
孟雙六本意應(yīng)該不會想到去害焦元德。只是,在那樣一個夜晚,他被一群拿了刀子的人在城中村圍住,那些人是債主找來的,逼著他立刻還錢,還威脅了如果不還錢,就要挑斷他的手筋和腳筋。
于是,他慫了,情急之下就說他有個很有錢的朋友,幫他還這些錢不成問題。且容他幾天,好讓他去借了錢來。
那些人全不相信他,逼著他要立刻帶著他們?nèi)ニ挠绣X朋友那里討錢。
然后,孟雙六鬼使神差地帶著這些人去到焦元德的住處。
據(jù)說焦元德激烈地反抗,大罵不止,終于倒在了血泊之中,釀成悲劇。
案件很快就破了,所有犯罪嫌疑人悉數(shù)被抓。只等著法律公正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