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那天很晚都沒有回家，我和弟弟都睡著了，他也沒有回來。不過，第二天早上我們起來讀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起床了，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吸著水煙筒，腳邊都是煙灰。
過了幾天，四爺爺?shù)奈灞裘~最終還是還給他了，村長遇到爸爸后也不再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模樣，而是主動打招呼，掏出帶著過濾嘴的大春城香煙遞給爸爸。最讓我想不通的是，上學的時候，村長家的兩個兒子也不再故意找我和弟弟的麻煩，甚至還會買零食分給我們吃。
這個疑惑在我心中存留了很久，一直到我上高一的時候才解開，那時候村長已經(jīng)被上面查處了。據(jù)說罪名是貪污集體財產(chǎn)，私下倒賣集體林地之類，總之就是他的村長寶座被下了，然后跟他親如一家的堂兄弟接任他的寶座。
新村長上任以后，四爺爺?shù)娜兆右琅f，只是他那間破舊的房子搖搖欲墜，再也擋不住風雨了。路過的村民都向新村長提議，希望村長出個面，大家湊點錢，幫四爺爺翻修一下房子。
新村長聽了連連點頭，微笑著答應：“好的好的，我跟村委會劉主任說一聲，多申請點錢，好好給四叔蓋一間大房子?！?p> 一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半年都過去了，地里的莊稼都已經(jīng)收了一茬，可四爺爺舊房子依然毫無動靜，新房子更是沒有一點兒蹤影。村里的人都說這新村長比那個貪財?shù)拇彘L更陰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雨里來臨，也是煙葉采收的季節(jié)。為了抓緊時間采收地里成熟的煙葉，爸爸又叫四爺爺來幫忙了。白天，爸爸、媽媽和四爺爺帶著斗笠，披著塑料紙和蓑衣，冒著雨去地里采煙葉；晚上我和弟弟放學回家，就幫忙拴煙葉。雨里剛過了一半，四爺爺那破舊的小房子就在風雨中倒塌了。還好那天晚上四爺爺幫我們家拴煙葉，所以他回去的時候房子早已經(jīng)倒塌，人并沒有事。
天亮以后，村里人才知道四爺爺?shù)姆孔拥顾耍蠹叶紒G下手上的活計，幫忙四爺爺從廢墟中撿回一些能用的東西。四爺爺也在廢墟中翻找，最終在破爛的磚瓦土塊中找到了一個用塑料袋包裹得緊緊的東西。
誰也不知道塑料袋里包著什么，不過我和弟弟聽見其他大人說那里面很有可能是曾祖父留給他的寶貝。
四爺爺生病了，他病了一個多月，一直住在我們家的一間雜物間里。爸爸媽媽本來讓他跟我們住一起，可四爺爺無論如何都不愿意。他說他這輩子已經(jīng)習慣住低矮的小房子了，大房子他住不習慣。
四爺爺病的這一個多月里，他一直沒有去醫(yī)院，甚至爸爸把他拖到馬車上，他還是一骨碌跳下來了。他說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打針，吃西藥，挖點草藥回來熬了喝就可以了。他讓爸爸去挖一種叫“小山茶”的中藥回來熬水，那一段時間他不喝酒，每天就熬水喝，喝完就躺在床上睡覺。
一個多月后，四爺爺?shù)牟∩衿鏌o比的好了。從那以后我生病了也不想去打針，也讓爸爸給我挖“小山茶”熬水喝，可奇怪的是我喝了好幾碗都啥用。
四爺爺病好以后，他的新房子也蓋好了。新房子蓋在村口的大路邊，四面墻壁是空心磚砌的，房頂是雪白的石棉瓦，一道門，一扇窗，比他之前倒塌的老房子還低矮。村里人都說這根本不是給人住的，更像是關牲口的，蓋房子的錢肯定被新村長貪了不少。
四爺爺搬進新房子的那天，爸爸用馬車幫他把家具拉過去了。不過，他的家具也不多，一口煮飯鍋，一口炒菜鍋，兩三個長滿缺口的碗，其他就沒有了。
日子似乎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樣子，只要家里有活計，媽媽總會讓爸爸把四爺爺找來幫忙。不過，有一次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話，按照媽媽的意思，四爺爺明明才五十出頭，但似乎就老了，力氣大不如前了，手腳也不麻利了。
又過了幾個月，四爺爺也不出來做活了，聽爸爸說每個季度上面都會給四爺爺送來糧油，所以他吃飽已經(jīng)沒問題了。不過，四爺爺真正不愿意出來做活，是因為他的病還沒有好徹底。
日子一天天過去，因為忙于學業(yè)，我住校了，所以很少回家，對四爺爺?shù)年P注也不太多。每次放假回家，經(jīng)過四爺爺?shù)姆孔拥臅r候，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時間房門緊閉。偶爾有房門打開的時候，里面冒出的滾滾濃煙，也讓我望而卻步。
最后一次見到四爺爺，是我初三放寒假的時候，那天他和一個個叔叔站在路邊說話，他看著天邊的云彩語重心長地對我那個還在單身的叔叔說道：“這輩子活得太挑剔了，原本我也可以成個家，可是以前我爹給我介紹對象的時候，我要么嫌人家太黑，要么嫌人家太瘦，最終一個也沒看上。所以，你不要學我，差不多能生能養(yǎng)就結了吧！”
那年寒假過后，剛剛開春，四爺爺就悄然離世了。一個人，在那件狹小的房間里，在沒有任何人的照顧下，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因為他膝下無兒女，所以他的后事是爸爸約著幾個堂兄弟辦理的，那一年除了大爺爺早就去世以外，二爺爺、三爺爺都還很精神，每天都下地干活?？墒撬臓敔?，聽人說他死的時候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皮包骨頭，究竟是幾點鐘離世也沒人清楚。
送四爺爺上山的那天，原計劃爸爸讓我?guī)兔θヌЩㄈ?，但是出殯前一個表叔拉著我去附近的村子買東西，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送葬的隊伍已經(jīng)到了村外的荒山上。遙遙聽見鞭炮聲響起，我知道以后再也見不到那個說話口水四濺的老人了，村里人想要了解天氣情況，只能看電視了。
爸爸從墳山上回來后，質(zhì)問我去哪里。雖然他沒有罵我，但是從他臉色上來看，他對我今天的缺席很不滿意。第二年清明，爸爸去墳山上的時候，指名要我跟著去。在一個個祖宗的墳前上香磕頭，最后爸爸領著我來到了墳山的邊緣處，這里有一個新壘砌的分包，上面已經(jīng)雜草叢生。別的墳塋前插滿了香，壓滿了黃紙，還有水果、食物，可眼前這個墳塋卻什么都沒有。
“這是你四爺爺?shù)膲?，好好給他多磕幾個頭吧！”爸爸說完后，上香、壓黃紙，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蘋果、一個橘子和一個香蕉，擺在了墳前。
在我磕頭的時候，爸爸又掏出半瓶白酒，他緩緩灑在四爺爺?shù)膲烆^上，然后沉重的說道：“四爺爺，希望你今后保佑小偉身體健康、學業(yè)進步……”
離開墳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夕陽照在這篇祖先沉睡的荒山上，整個天地異?；臎?，我的心更加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