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問及此事,楊延朗的笑容凝固片刻,越發(fā)苦澀。
心頭一震,鐘鳴也猜測到其中有蹊蹺。
緩緩轉(zhuǎn)過身去,楊將軍沉默半響,似乎是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敢面對鐘鳴。
玲瓏心思的鐘鳴如何看不出來楊將軍作難,他沉聲道:“楊叔父直言便是?!?p> “你父親他……于奉天城一戰(zhàn)失蹤。”
“失蹤了?”
剛有欣喜之意的鐘鳴如遇晴天霹靂,呆滯當場,半響才回神,喃喃自語:“真如那算命瞎子所說,我就是孤獨的命,再活一世也難見雙親?”
這讓鐘鳴又想起來他前世的遭遇,便宜老爹收養(yǎng)自己不足兩年便意外身亡。
如今剛得知父親的消息,卻又是失蹤的結(jié)果。
難道說孤獨就是自己的命運?
自打轉(zhuǎn)世之后,鐘鳴心中人定勝天的信念越發(fā)動搖,他雙手緊握絕響刀,虎口都被捏的發(fā)紅而不自知。
察覺到鐘鳴沒有了聲音,楊延朗轉(zhuǎn)過頭來,恰好看到少年人眉頭緊蹙,眼神游離的神情。
楊將軍心生憐憫,忙開口道:“賢侄你不必痛苦,尋二哥之事我與大哥從未停歇,一有消息肯定會告知你的。”
話雖如此,上將軍自己說的都沒有底氣。
奉天城一戰(zhàn)有昆侖仙人參與,姬龍帝姬誠更是親自出手對戰(zhàn)徐乾刀,那一戰(zhàn)姬龍帝指點江山畫,引天地共鳴,地龍翻身震殺兩萬余軍騎。
八萬大軍,被姬龍帝一人逼退。
徐乾刀只憑一人一刀,力戰(zhàn)地龍化真身的姬龍帝,如何又能確保安危?
當楊延朗和秦雄趕到的時候,已是橫尸遍野。
地裂深不見底的鴻溝百丈,立在懸崖邊的只剩下這柄絕響刀,還有繡帕包裹的龍首鑰匙。
至今楊延朗回想起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
引得地龍翻身,一指劃出百丈鴻溝,已然超脫人力可為,楊延朗不敢相信二哥還能在那種戰(zhàn)局中活下來。
失蹤的說辭,楊延朗明知是騙自己的,可他仍要說給鐘鳴聽。
總要給眼前可憐的少年人點希望,不讓他活的那么痛苦。
轉(zhuǎn)念至此,楊延朗嘴里發(fā)了苦,心里又有了恨。
他念及朝堂之上不肯作為,只是觀望卻不出手相救的那群假神仙,拳頭猛然攥緊,用力錘在身旁的梁柱上。
梁柱抖動,殘磚破瓦噼里啪啦落下,激起塵土飛揚。
自知是自己失神才會使楊延朗如此激動,鐘鳴深吸口氣,輕輕搖頭:“楊叔父何必如此,既然我父親失蹤,總有尋到的一日?!?p> “這是定然!”
這一刻,少年人安慰上將軍,騙了自己也騙了上將軍,上將軍亦是如此。
兩人皆是苦笑,笑容中的苦澀只有自己知道。
待到兩人情緒都平穩(wěn)些,楊延朗道:“賢侄,雖然二哥現(xiàn)在下落不知,但二哥對于新唐的功績是無可磨滅的,你可有什么要求,盡管告知叔父。
二哥戎馬十數(shù)年,對新塘立下赫赫戰(zhàn)功,足以封侯拜相。
只要賢侄你提出來,無論是官職,金銀珠寶,豪宅美人,只要你說得出,叔父一定替你討回來!”
念及朝堂之上那群涉政的神仙,楊延朗的言語間多了幾分陰冷。
“只要你想要的,即使叔父提著銀龍槍上乾坤殿,也替你討回來!”
只言片語間又流露出楊延朗與朝堂的不合之意,冷靜后的鐘鳴何嘗聽不出來。
想來,原為新唐三神將的上將軍如今流落邊陲,成為連名頭都沒有的邊陲軍騎校尉,其中經(jīng)歷肯定有許多心酸。
楊將軍并不似他的銀盔白袍那般鮮亮,他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楊延朗政途上不如意,鐘鳴也沒想給他添麻煩,笑了笑:“楊叔父,小侄也沒甚么大抱負,不想封侯拜相,也不想有萬貫家財,只要能吃飽就很滿足了?!?p> 楊延朗愕然,他已經(jīng)準備為鐘鳴回洛陽討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回來,卻沒想少年人淡然拒絕。
在鐘鳴想來,既然能得知這幅身軀父親的消息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不必再去多做計較。
如果他真的要憑借徐乾刀的名頭去討金銀珠寶,官職爵位,又是番大麻煩,而且眼前的這位楊叔父如此落魄,難說能有保住他的能力。
鐘鳴向來知足,活著就很好。
去爭些莫須有的東西,最后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豈不是得不償失。
“當真什么都不要,賢侄你莫不是想不出所需之物?”
鐘鳴依舊搖頭:“我沒有想要的東西,今日能與楊叔父相認已經(jīng)是莫大的歡喜,只求有一日再能尋到父親,別無他求?!?p> 知者樂山山如畫,仁者樂水水無涯。
鐘鳴的一番話讓楊延朗感慨,他重新審視眼前的少年郎,才發(fā)覺自己的侄兒擁有尋常少年沒有的睿智與平淡心境。
長嘆一聲,楊延朗仰頭望天:“也罷,嫂嫂既然不想讓你知道二哥的往事,大概就是想要你平淡過完此生。
你不求,我也不討。
今后就讓叔父陪你在這邊陲小鎮(zhèn)度過余生,倒也能護你下半生衣食無憂,保你周全。”
“如此甚好?!?p> 鐘鳴粲然,握緊手中的絕響刀,同樣仰頭望天。
透過殘破的瓦片,少年人只能看到天高云淡與升至半空的太陽。
至于銀盔白袍的上將軍在看什么,鐘鳴不知,他只知道這樣仰頭看天久了,脖頸有些累。
鐘鳴問道:“叔父,仰頭這么久,你脖頸不累嗎?”
未想到鐘鳴如此問,楊延朗朗聲大笑:“有點累!”
“不如我們先行離開,站在破廟中看天雖然有意境,看久了卻有些傻氣。”
“賢侄所言極是,那我們走?”
麻衣少年與白袍上將軍并肩向外走。
兩人已是熟絡,便邊走邊聊。
“叔父總是稱呼我為賢侄略顯生分,不如叫我小鐘,小鳴,村頭有個姓李的木匠大叔總是稱我鐘小子,我也很喜歡這稱呼?!辩婙Q說道。
楊延朗點點頭,略加思索:“確實如此,一家人隨意些,叫你鐘鳴便好?!?p> 兩人走出破廟,孫龍虎立刻迎上前來,問道:“校尉大人,鐘鳴小兄弟可是您要尋之人?”
楊延朗笑著點頭回應:“正是,本校尉此行不虛,回去你們通通有賞!”
孫龍虎忙謝過楊將軍,又轉(zhuǎn)頭向鐘鳴笑道:“鐘鳴小弟,你可還認得龍虎哥,還記得小時候你跟在我身后同去青岡山上玩耍?”
鐘鳴略微思索,確實對這位孫龍虎有印象,這不就是孫老頭的兒子嗎?
孫老頭常念叨自己的兒子被征兵前往沙場,一去不回,如今兒子衣錦還鄉(xiāng),鐘鳴已經(jīng)能想到孫老頭正在村中與鄰里如何吹噓了。
“好了,虎子先別忙著套近乎,你且去備馬,接下來還有要事?!?p> 打斷孫龍虎的話,催促他去備馬,楊延朗轉(zhuǎn)頭問鐘鳴:“鐘鳴,接下來我想先去祭拜嫂嫂。
方才在村中聽聞嫂嫂已不在人世,我理應祭拜,你看如何?”
短短相處,能看出楊將軍是個重情義的人,這話符合他的性格,但鐘鳴卻不想如此。
“叔父不忙祭拜家母,在此之前,小侄還有一事要辦。”
楊延朗面露驚異:“何事要比祭拜亡嫂還要重要?”
自古奉承百善孝為先的理念,祭拜在何處都是頭等大事,在這個時代也是如此。
鐘鳴笑道:“活人的事情,淤泥村的分田事宜?!?p> 在鐘鳴解釋過淤泥村要分田的事情后,楊延朗頻頻點頭:“應人之事自要做到,君子言而有信,也罷,叔父便先陪你走一趟衙門,辦好分田之事。”
有楊將軍一同前往,鐘鳴自是求之不得。
日出之時他還在苦惱要如何分得良田,而今有個七品校尉幫自己壓陣,鐘鳴底氣十足。
孫龍虎將白馬牽來,楊延朗轉(zhuǎn)頭問鐘鳴:“你可會騎馬?”
鐘鳴尷尬一笑:“叔父,我并不會騎馬?!?p> “無妨,你且騎我的雪落,它有靈性,聽話的緊,我再騎一匹便是!”
于是在楊將軍的力薦下,鐘鳴被孫龍虎扶上落雪的馬背。
鐘鳴嘗試著摸了摸落雪的鬃毛,落雪只是搖頭晃腦地打了個響鼻。
孫龍虎在旁邊摸摸落雪嘟囔道:“落雪,你可要照看好我這小兄弟,他是校尉大人的至親之人,若是出了意外,定拿你是問?!?p> “龍虎哥,你說話它能聽懂?”
鐘鳴皺眉瞅著,總是不信馬能聽懂人話。
卻沒想鐘鳴胯下白馬立刻打了個響鼻,晃動身軀,把少年人嚇得不輕,抱緊馬鞍的扶手不敢動。
孫龍虎笑道:“你看,它這不就聽懂了?”
這匹名為落雪的白馬確有靈性。
鐘鳴深以為然,再不敢出言不遜,看來這個時代還有許多不能以常識解釋的事情。
待到鐘鳴在馬上坐好,楊延朗乘了另一匹馬,高聲道:“城中衙門,走!”
隨后便是孫龍虎高喝一聲“細鱗龍首軍,前行!”
騎隊從城西破廟而出,絕塵而去,前往城中衙門。
這一路上鐘鳴的心情頗為忐忑,時上時下,只怕被落雪摔落在地。
前世也聽聞不少古人從馬上跌落,而被馬匹踩成殘廢的事情。
騎馬是件危險的事情,旁人不論,對于當下的鐘鳴來說是如此。
慶幸的是落雪很聽話,只跟在楊延朗的馬后。
騎隊也故意減緩了行軍速度,照顧初學騎馬的鐘鳴。
當鐘鳴熟悉騎馬的感覺后,感受到初春的風在自己臉龐上拂過,他還有些享受。
策馬橫刀快意江湖,這第一件事必然是會騎馬,鐘鳴在來到這里的三年后終于做到了。
他很滿足,在今日終于向這座江湖邁出了第一步。
少年人胯下是駿馬落雪,懷中橫的是寶刀閻羅絕響。
馬有了,刀有了,距離策馬江湖還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