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這類東西,易行之已看過很多。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見慣了前世那些火樹銀花般的絢爛煙火表演,再來看這些連顏色都沒什么變化的簡陋煙花,自然不會覺得有多稀奇。
不過梁城的城門樓下,今晚卻是擠滿了人。
每當(dāng)一朵煙花在夜空之中炸開,便會惹得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山呼海嘯。連這酷寒的冬夜,似乎都籠上了一層暖意。
對于這個古舊世界中的人們來說,煙花確實難得見到一次。
綺羅立于城墻之下,墊著腳尖,伸長了脖子看著從那城門樓上那些不斷騰空而起,卻又一閃即逝的片刻璀璨,興奮得玉手直拍。
易行之站在綺羅身后,含笑看著她那微微有些泛紅的側(cè)臉。
“人太多了,好擠?!币仔兄哪锿熘母觳?,輕聲抱怨道。
“還不是你非要來看熱鬧的?!币仔兄柤?,“據(jù)你所言,今晚放這煙花是丐幫幾天前在武林大會上提出來的,那就相當(dāng)于昭告全城了。梁城原本人口就不少,武林大會期間又涌進來一大幫子江湖人,不擠才怪了?!?p> 他娘咬了咬自己紅潤的嘴唇:“可我就是想看看嘛……”
易行之本想再調(diào)侃她兩句。但是望著她委屈的模樣,以及那雙清澈眸子里映出的那些婀娜花火,到嘴邊的話卻突然說不口了。
“那就認真看吧。”易行之輕笑道,“嫌擠就去綺羅那,她旁邊人少,”
“嗯。”
低低應(yīng)了一聲。于是他娘放開他的胳膊,蓮步輕移,找前面那正手舞足蹈的傻姑娘玩去了。
“咻——啪!”
千篇一律的單調(diào)聲響。
枯燥乏味的熾烈紅色。
易行之或許是此間最感到無聊的那一個。
若不是人群中不時響起的陣陣驚呼,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打瞌睡。
百無聊賴間,易行之開始扭頭觀望,想瞧瞧周圍有沒有自己認識的人,能說上幾句話。
不經(jīng)意的回眸。一雙眼睛,卻隔著一片熙熙攘攘攢動著的人頭,和易行之的目光對上了。
這雙眼睛渾濁,暗淡,似乎充斥著悲涼哀愁;卻又令他感到無比熟悉。
眼睛的主人似乎已盯著易行之看了很久,此時忽然見他轉(zhuǎn)過頭來,目光中立刻閃過一絲驚慌之色,轉(zhuǎn)過身匆匆忙忙走了。
望著那個佝僂的背影,易行之眉梢一挑,隨即撥開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那人腳程很快,離開城門處后,便如滑溜的泥鰍一般,盡往一些小巷子里鉆。
易行之卻仿佛是閑庭信步。無論那人如何輾轉(zhuǎn)騰挪,他都能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背后,始終維持著三丈之內(nèi)的距離。
如此追逃一陣,拐進一條黑漆漆的巷子之后,那人的腳步已逐漸慢了下來,易行之甚至能聽到他那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
“別跑啦,你這輕功退步也太大了?!币仔兄琅f吊在他身后,淡笑出言道,“怕是連我娘現(xiàn)在都能追上你?!?p> 聞言,那人似乎感覺擺脫易行之的確無望,便嘆息一聲,也停住了腳步。
后背微微發(fā)抖,他并未回頭。
易行之望著那個和記憶中大相徑庭的蹣跚背影,眉頭微皺:“怎么,連與我見我上一面都不敢了?鬼鬼祟祟的,就和你那徒弟一樣?!?p> “徒弟”兩個字,易行之咬得很重,似乎夾雜了不小的憤懣。
那人渾身一顫,而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極為吃力。
頭發(fā)花白,黑巾遮面,看不清長相。只露出一雙眼睛,可就連這雙眼睛如今亦是黯淡無神,根本瞧不出半點往日里的靈動之意。
“三年時間,了無音訊。而今看見我,竟然藏頭露尾,連招呼都不準(zhǔn)備打一個?”易行之越說越氣,氣到臉色都有點轉(zhuǎn)紅,“并且,到現(xiàn)在你還不肯把面罩摘下來么?”
那人面巾微動,似是苦笑了一聲。而后伸出一支枯槁如樹皮般的手,輕輕扯下了臉上蒙著的東西。
乍一看見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易行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嘶……你,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他那掩藏面罩之下的臉龐,不僅毫無血色,而且皮膚干巴巴地緊貼在了骨頭上,看上去仿佛是一具骷髏。眼眶深凹,鼻子塌陷,連嘴唇似乎也萎縮了,根本合不攏,于是露出了兩排參差不齊的黑黃牙齒。
夜空中不時有煙花炸開,剎那光芒傾瀉到他的臉上,映出一些層次分明的陰影。把那原本就令人作嘔的丑臉,勾勒得愈發(fā)驚悚。
面對這張堪稱可怖的臉頰,易行之也只能從那大概的輪廓上,依稀瞧出幾分印象中那些瀟灑不羈的影子。
“毒……”
僅僅一個字,便有唾液從他嘴邊溢出,繼而垂落到地。
他說的話,易行之也聽不太明白,因為風(fēng)會從他那合不上的嘴唇間漏出來。
“誰干的?“
平靜的詢問聲,隱隱壓抑著莫大的怒火。
易行之雙手緊握成拳,任由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羅天……教……”他的說話聲仍是不清不楚,“跗骨……斷魂散,無藥……可解……,只能……運氣壓制……”
愣愣望著他那牙齒張合,唾液橫流的駭人面容。易行之卻感覺自己心臟似乎被人用力捏住了似的,傳來一陣陣痙攣般的絞痛。
“所以你找了個徒弟,好讓自己的絕學(xué)后繼有人?”
“所以你準(zhǔn)備瞞著所有人,安靜等死?!”
“為了你那點可悲的驕傲,就連那幾個拜了把子的兄弟,你都不敢見他們哪怕一面?”
“司徒追命!我一直以為,我們算是朋友……”
易行之的質(zhì)問一句快似一句。問到最后,眼睛已不覺有些濕潤。
自己上次流淚是在什么時候?易行之也記不太清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他捏住了鼻子,仰頭望天,試圖把這份突如其來的強烈情緒按捺下去。
“我只想……來看你最后一眼。你不應(yīng)該……追上來的……”司徒追命那骷髏般的頭顱輕輕搖了搖,“我命數(shù)……已定,又何苦……再徒增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