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移花接木
古夏受了古震盛怒之余全力踢出的一腳,又正中胸口,當時便內傷嘔血。此刻一時情急,氣血攻心,才道出半句話,一口氣沒提上來便劇烈猛咳起來。
古震頓時神色緊張,眼露關切,意欲上前撫慰,但好于顏面,終是強忍不發(fā)。他心中頗有些懊悔:適才自己怒不可遏,那一掌一腳間,竟是絲毫沒有收力,未免下手有些過重了。
燕玨上前去,輕撫古夏后背,助他調順氣血;不消片刻,古夏便得回緩許多,面上已然恢復了些許血色,不再似先前那般慘白;雙眸亦重歸明亮,如往日一般的澄澈。
“多謝燕哥?!惫畔某x兄投去感激的目光,燕玨還報微笑。
“適才你道,此詩有詐?”古震見他并無大恙,緊懸的一顆心也松弛下來,只是面上依舊表現的若無其事。
“正是,爹?!惫畔膽?,“此事恐怕另有蹊蹺?!?p> “你且細細道來。”
古震仍板僵著臉,看似嚴辭冷語,然而其實他內心無比焦灼,急切希望能從古夏口中聽到一番足以扭轉乾坤的說辭。
古夏雙目炯炯,慧光流轉,與先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但見他娓娓說道:“適才孩兒將醒未醒,爹讓辨認紙上詩作,孩兒只拿眼大略掃過首兩句,覺得熟識便認下了,不想卻惹得爹發(fā)了雷霆之怒。爾后孩兒方知,那詩竟是‘嵌字藏頭’的大逆反詩。孩兒誠惶誠恐,不明所以,萬分驚懼之下復又細讀那詩一遍。這才發(fā)覺,孩兒所作原非此詩,只是兩首詩極是相近,那反詩更倒似篡改自孩兒詩作!”
“??!”
聽到此處,古震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發(fā)出驚呼聲。
“你又寫得甚?”不待古震開口,燕玨先一步發(fā)急追問。
“孩兒現下已清楚的憶起,昨夜作的那首詩是:
手握乾坤倚龍泉,斬邪扶正解民懸;
肅肅霜飛十月間,梁雁冀歸玉門前。
那反詩較之孩兒所作,頭兩句一模一樣,后兩句卻篡改了當中的三個字。將頸聯'肅肅'二字添上了草字頭,變作'蕭蕭';將尾聯'冀'字刪去下方'異'字,改作'北'字。此三字一改,引全詩格調大變,更無端契合了'嵌字藏頭'之古體,變作反詩。孩兒不知這當中內幕,但必定是有人移花接木,暗中動了手腳,旨在嫁禍我古家!”
聽他述盡原委,古震、燕玨二人皆驚訝不已,萬沒料到此事內里竟是這般盤根錯節(jié)。這番緣由,若非古夏一言道出,旁人卻又從何知曉。
“依你所述,可知是何人篡改,誣陷于你?”古震疑道。
“孩兒現下難有斷論。敢問爹一句,反詩從何而來?”古夏沉吟片刻后,問道。
“昨夜寅時,建康令孔奐親自去往廷尉府呈交反詩,所幸當值的廷尉右監(jiān),姓馮名虎,乃是義父的舊時部將。他從孔奐口中探知此事,遂偷摸著冒死前來報信,義父與我方才得知禍事臨門?!毖喃k說道。
“此二人之中,可否會有人意欲設計陷害我古家?”古夏眉頭一皺,疑道。
古震低頭思忖,片刻后說道:“建康令孔奐,乃孔圣人三十一世玄孫,舉世大儒。我料想他斷不會做此等構陷于人的齷齪事,憑白辱沒祖上名聲。而那馮虎,是跟從我十數年的弟兄,為人素來忠義,更何況我有大恩于他,他亦是絕不會做出設計陷害我之事。倘若真要害我,他又何必通風報信?攻一個措手不及豈非更具勝算?”
“義父所言極是?!毖喃k點頭認同。
“倒只你,”古震倏忽直盯住古夏,眼露疑光,“莫不是為了脫罪,賊喊捉賊,將那反詩又重新編排?依孔奐所言,反詩乃是另由他人從原處謄抄下來的,既是謄抄,又豈會抄錯?”
古夏頓時怔住,繼而屈膝跪倒于地,雙目含淚,銜冤負屈道,“爹寧信他人而不信孩兒,卻要孩兒如何辯白?”
燕玨亦從旁勸道:“義父,夏弟為人一貫直正,從不予人謊話,更豈敢拿話來誆騙義父?”
古震默然不語。
“孩兒自幼熟讀圣賢之書,如何不知帝家姓氏乃需避諱?!豆騻鳌らh公元年》曰:'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孩兒又豈敢將大梁天子姓氏胡亂填于詩作之中。再者,嵌字藏頭詩雖屬罕見,但并不見得有甚難度。那篡改孩兒詩作之人,僅用了最為淺顯的‘鶴頂格’,藏字于每句句首,便是生怕旁人看不出。若當真換孩兒來寫,定會用那藏于每句第三字的‘鳶肩格’或是每句第四字的‘蜂腰格’,又豈會被人認出?”古夏委實氣于父親竟會懷疑自己,一口氣盡數道出心中委楚。
“你原詩末句寫得是'梁雁冀歸玉門前',何以偏要用到'玉門'一詞,那玉門關遠在西魏腹地,你讓旁人讀來又作何想法!”
古震于那詩中的“玉門”一直耿耿于懷,在他眼中,此為全詩“反眼”。縱然是古夏原作遭人篡改,但偏偏原作中亦用了“玉門”一詞。爾后若是辯解,委實難令人信服。
“玉門關?”古夏一怔,瞠目結舌,半晌后才開釋道,“爹誤會了,孩兒詩中所用'玉門'并非指代玉門關?!冻o·劉向〈九嘆·哀思〉》曰:'背玉門以犇鶩兮,蹇離尤而干詬。'孩兒藉此句'玉門',意作君門,帝闕。'梁雁冀歸玉門前'孩兒之本意乃是:大梁的鴻雁之士,皆望有朝一日能歸于明君前效力。”
“你且起來罷?!?p> 古震聽他辯解,字字在理,句句至誠,嚴絲合縫,讓人無可反駁,確信他所言非虛,遂讓他起身說話。
“既非夏弟之過,究竟是何人要構陷古家?”燕玨眉頭緊鎖。
古夏撣去膝上的泥土,繼而說道:“建康令孔奐、廷尉府馮虎,二人皆無可疑之處的話,那便要多問一句:建康城中酒樓林立,那孔奐又是如何立時得知我作反詩了?”
“不錯!”燕玨應聲道,“馮虎曾言,孔奐是收人舉發(fā)。那舉發(fā)之人便極有可能是暗行篡改之人,亦是構陷古家之人!”
古夏自思忖片刻,爾后對燕玨說道:“燕哥,煩請你即刻去一趟湖畔翠屏樓?!?p> “所為何事?”
“孔大人既已將反詩呈交給了廷尉府,想必他定勘察過我留于湖畔翠屏樓墻上的原作,只不過應當已被人先行篡改過罷了?!惫畔睦^續(xù)說道,“勞燕哥代我去湖畔翠屏樓查探一番,看是否能從中尋得些許蛛絲馬跡,只消證明墻上詩作有過改動痕跡,我自當脫罪?!?p> “原來如此!夏弟巧心思,我這便動身前往?!毖喃k點頭稱贊。
古夏轉朝古震說道:“爹,孩兒自去逐一遍訪昨夜席間的數位好友,他們當中定有人記得孩兒所作,可引為人證。待燕哥尋得物證,屆時人證、物證俱在,那反詩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我古家頭上!”
古震聽他運籌帷幄,見他胸有成算,心中頗為贊許。
“好!你們兄弟倆自去吧!”古震囑咐道,“小心行事!”
“是!爹!”
“是!義父!”
夏、燕二人轉身離去。
此刻天剛破曉,東邊陡然射出萬道金光,剎那間洞穿了灰蒙蒙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