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帝后血脈
若定要追根溯源，甄氏祖上的家世確系非比尋常。
兩年前，大梁東部沿海，吳州治下吳郡一帶匪患猖獗。盜匪聚眾千人，聲勢浩大，占山為巢。當(dāng)?shù)刂莞神v軍多次圍剿，無功且不論，更有數(shù)次反被匪眾倚仗地利奇襲而敗走。朝廷聞訊大怒，特令大將軍古震親自統(tǒng)兵前往剿匪。
吳郡一帶多丘陵山地，千里山巒，連綿不絕，號稱十萬大山。那一撥聚亂的盜匪亦是利用當(dāng)?shù)囟嗌蕉嗔值牡貏萏攸c(diǎn)：官兵來時(shí)，則遁入深山藏匿；官兵走時(shí)，又竄出打家劫舍；行蹤飄忽，極難揣測。另一方面，州府文庫內(nèi)所藏的十萬大山圖繪，還是數(shù)百年前時(shí)人草繪的，標(biāo)注誤差極大。圖紙不過幾尺見方，那上面哪怕差了一丁半點(diǎn)兒，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古震惱于此，遂決心領(lǐng)哨探營重新繪制當(dāng)?shù)乇I匪活躍一帶的地形地勢圖。
一日，古震領(lǐng)數(shù)名哨探于山間勘探地形地貌。不料密林當(dāng)中倏地竄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那大蟲體健如牛，威風(fēng)凜凜，見著這許多人馬亦絲毫不畏懼；只引頸朝天虎嘯一聲，便驚得眾人胯下馬匹心膽俱裂，四散而逃，拉也拉扯不住。古震恰停于一處陡坡崖壁邊側(cè)，戰(zhàn)馬受驚，竟嘶鳴著人立而起；他措手不及，跌落馬背，徑直摔落下陡坡，一路翻滾著直滾到崖底，早是重傷，不省人事。
合該天意，如此這般摔下懸崖，古震竟得未死。那日里有一名女子于崖底山澗采藥，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昏迷不醒的古震，忙找人將他救了回去，那名女子便是甄氏。后古震醒來，詢問之下，得知自己所處的乃是一個(gè)山間的隱世村落，合村不過二十余戶人家，不足百人，靠采藥、種藥為生。
經(jīng)甄氏精心醫(yī)治月余，古震傷勢漸愈。這期間，兩人日夜相對，情投意合，漸漸產(chǎn)生了情愫。彼時(shí)古震原配張氏去世不久，甄氏父母早亡，家中僅她一人；二人年歲上雖相差二十余載，然郎情妾意，琴瑟和弦，卻也尋常。待得古震傷好，攜甄氏一同出了山谷，回到建康。兩人于祠堂中焚香點(diǎn)燭，稟知父母，再拜喜堂，永結(jié)連理。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甄氏雙手捧出一件包裹著錦緞的物什交于古震，告之夫君：此物乃甄姓一族家傳之寶，如今作為嫁妝一并賦予夫家。
古震好奇，揭開一看：錦緞內(nèi)包著是一條淺藍(lán)色束帶，上面繡著水波紋并繁星點(diǎn)點(diǎn)，好似天上的銀河玉帶。他心里尋思：這束帶繡工倒也精巧，但終究還算不得上品；區(qū)區(qū)一條束帶，如何便是家傳之寶了？但此物畢竟是夫人的嫁妝，古震實(shí)不便張口詢問其特殊之處，免得倒顯露出自己輕慢夫人了。
甄氏仿若明白古震的心思，她伸出纖纖玉手往束帶上最大的那顆星點(diǎn)，只輕輕一撥，那顆星隨即往一旁滑動了寸許，緊接著“咯噔”一聲輕響，大星原本的位置上，驀地彈出一只白玉劍柄。原來那看似尋常的束帶內(nèi)有乾坤，古震滿臉驚詫，嘖嘖稱奇。
甄氏握住那白玉劍柄，緩緩向外抽送，一柄細(xì)劍最終顯露出來：那劍寬約兩指，長逾三尺；劍身凌冽，寒光透閃；最是神奇的是，這柄細(xì)劍不似尋常寶劍那般筆直剛硬，甄氏提起劍時(shí)，劍身微微下垂，竟是柔韌彎曲的。
古震心下大奇，他好藏神兵，天下間有名的神兵利器亦見過不少，但如此劍這般特異，實(shí)是生平見所未見；更令他心中驚奇的是：夫人甄氏原只不過是山野人家，傳家之寶卻如何會有此等罕見神兵？
甄氏見夫君目光閃爍，知他心中存疑，遂一一道出了甄姓一族隱居山林的世代秘密：原來甄姓本非吳郡屬人，其故地乃是今大魏國中山郡，卻是為了避禍而舉族南遷。
甄氏這一脈的祖上，乃是三國曹魏文帝曹丕之妃甄宓，正是后世所熟知的甄姬。曹植作《洛神賦》：“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睂⒄缂c洛河之神相媲美，盛贊甄宓的傾世容顏。甄宓后來失寵，為文帝所賜死，然其子曹叡卻襲承皇位，追謚其母為文昭皇后，正其名分。再往后，司馬一族篡位竊國，大殺曹氏血脈，甄姓乃帝后正統(tǒng)，亦受牽連，族人遂紛紛南逃避禍，隱于山林，迄今已逾數(shù)百年矣。
東晉末年，甄姓一族出了一位鑄劍奇人。此人自名甄冶子，乃是自比于春秋末年的鑄劍鼻祖歐冶子。甄冶子鑄劍技法精妙，為人卻性情乖張，他輕易不鑄劍，鑄劍則必有一個(gè)習(xí)慣：凡鑄一劍，必是百劍同爐，鑄成之后，銷毀一爐當(dāng)中的九十九劍，只留下最完美最滿意的那一劍，曰之百里挑一。
甄冶子晚年無意間得到了一塊天外玄鐵，他發(fā)覺此鐵質(zhì)地非同一般，除了硬度遠(yuǎn)超普通銅鐵外，還兼具極高的韌性。大喜之下，他決心要以此鐵鍛造出堪以比神劍干將、莫邪的不世神兵。甄冶子從此閉門謝客，埋頭鑄劍，歷三九之月數(shù)，引金陵龍泉之水澆鑄，又淬以自身精血，劍成之日，他已精神耗盡，氣息奄奄。甄冶子留言后人：“此劍采天外神鐵鍛造，以金陵泉水澆鑄；水為劍父，鐵為劍母，當(dāng)以水為名，此劍便可叫作金陵劍。后世甄姓子孫可執(zhí)此劍，復(fù)興河山?！闭缧毡臼堑酆笱}，甄冶子遺言復(fù)興河山，亦無不妥。那金陵劍遂一代代傳了下來，只不過世事難料，甄姓一族此后百余年來，人丁愈發(fā)凋敝，祖訓(xùn)復(fù)興河山更是無從談起。
古震聽完甄氏所言，連聲驚嘆，亦更加不敢收下甄冶子留下的神兵寶器。夫人甄氏笑道：“我既嫁你為妻，自當(dāng)以你為尊。祖訓(xùn)雖言復(fù)興河山，然曹魏滅亡已近三百年，況歷兩晉、宋、齊四朝，帝姓尚難光復(fù)，況甄姓乎，黃粱一夢罷了。然金陵劍確是天下罕見的神兵利器，夫君武藝高強(qiáng)，得之如虎添翼?！?p> 這般說下來，古震方才收下。初時(shí)他每日把玩賞鑒，但每次欲提劍練武之時(shí)，便如同甄氏一般，劍身自然下垂，全然無法施展。那甄冶子徒會鑄劍，自身卻不擅武藝，豈會有劍譜傳下，更消說留下只言片語，傳授此劍的用法，如何操執(zhí)、如何揮刺等；屢次嘗試而不得其法，古震耐性漸失，遂將寶劍依舊收回至那束帶原處，心中主意留作傳家之寶，待日后繼續(xù)傳下去也就罷了。
古震如何能想到，世事無常，兩年之后，甄氏無故出走，行蹤成謎，便是那金陵劍也一并消失了。他更加無法預(yù)料的是：二十余載后，自己此生竟還能得見那柄藏于束帶之中的金陵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