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被遺忘的人

　　慕春明顯低估了休屠居酒水的威力，在連飲數(shù)杯之后，她拖著燥熱無力地身子跌跌撞撞地踏上通往二樓的最后一級臺階。

　　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睛，好像才過了一刻鐘，次日正午的陽光就爬行到窗戶邊緣，泰然自若地落在枕頭上，刺著她的面孔，仿佛無形的手指要掰開她沉睡的眼皮。

　　她心煩意亂地翻了個身，頭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的一剎那，她悚然一驚，迅速掀開被子看了一眼，確定沒有在半睡半醒中徹底委屈自己，讓那個少年在被窩里一夜春宵，雖然他看起來還很小。

　　慕春狠狠地在床上錘出個窩，又躺了下去，多睡一陣子是理所應當?shù)?，因為她無臉出門，昨日還口口聲聲宣稱，自己的釀酒配方屬于未來夫君的，但現(xiàn)在她卻睡在少年的床上，她拉了拉被子，把自己包裹得更嚴實一些。

　　大約一年前阿耶離去后，這種程度的睡眠就很少出現(xiàn)，難以想象她自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現(xiàn)在，她來此的初衷是摸清少年的情況，但幾杯酒下肚，一切都甩在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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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仲年近四十過半，花白頭發(fā)，大腦門兒，鷹鼻，五官算得上周正，但看起來還要更顯老，一副疲倦潦倒的模樣，自二十歲加入軍營至今傷退，軍中生涯亦毫無輝煌可言。來到長安后，他一直努力想做些體面光彩的事情，卻總是狀況連連。

　　昨日西市新開的酒館，他作為幸運人士得以進店免費品嘗美酒。今日，他揣著僅有的幾枚銅板，又來到這家酒館，毫無疑問，他愛上了這里辛辣入喉的佳釀。

　　他是個溫和的酒鬼，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盡管看起來依舊面目猙獰，他把空空如也的酒杯推到吧臺少年面前。

　　“再來一杯？”姜玄記得他，確切的說，對他臉上那道恐怖傷疤記憶猶新。

　　“如果免費的話，就再來一杯?！泵现僖贿吇卮鹨贿吷焓衷谘g尋摸出幾枚銅板，“我只有這點錢?！?p>　　“今日是最后一天，你可以繼續(xù)品嘗。”姜玄瞧了一眼他手里的幾文錢，搖搖頭，“明日來的話，這些錢是不夠的?！?p>　　“哦，是嗎？”孟仲驚訝地問。

　　姜玄點點頭，把重新斟滿的酒杯從暗紅色臺面上推給他。

　　“沒錢又想喝酒?！泵现倜蛄艘豢诰?，“那我應該怎么辦呢？”

　　“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依我看，你的問題可以通過多掙點錢來解決?！苯媚ú疾潦酶蓛糇烂娴木茲n，頭也沒抬地說道。

　　慕春腳步虛浮地從樓梯上下來，正好聽見二人頗為怪異的對話，徑直繞到吧臺后面小聲說道，“今天的酒水怎么還免費呢？”

　　“吸引客人，明天就正常開售?！苯沉怂谎郏澳阍趺茨芩@么長時間，要不是我隔一陣子去看你，我都以為是我的酒把你害了?！?p>　　“誰讓你去看我的！”慕春害臊地白了他一眼，“有吃的嗎？”

　　“沒?！苯铧c笑出聲，“你是自來熟嗎？之前還一臉戒備，怎么醉了一回就變得如此熟絡了？”

　　“這小娘子是被你迷上了?！泵现俨粦押靡獾匦Φ馈?p>　　“胡說！”慕春驚叫一聲，怒視著他，隨即又趕緊側過臉，她為自己的大膽而懊惱，她居然吼了這個恐怖的男人。

　　“行了，你趕緊去買點吃的吧?！?p>　　“那個...”慕春結巴了，“沒錢。”

　　“你昨日空著手來的我酒館嗎？”姜玄淡淡一笑，摸出幾個銅板，“要記得還給我。”

　　“哼！”慕春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的酒把我喝醉了，居然連一頓飯都不請?！?p>　　姜玄為之愕然，這邏輯強大的可怕。

　　“我們說到哪了？”孟仲大大咧咧地攀談著，試圖尋回剛才中斷的話題。

　　“你賺到足夠多的錢，就可以來我的酒館繼續(xù)品嘗佳釀?！苯娌桓纳鼗氐?。

　　“對，那如何賺到足夠多的錢？”孟仲干澀地一笑，“我嘗試過許多的職業(yè)，但沒有一樣能使我安心過活。”

　　“據(jù)我了解，長安城里能夠讓人活下去的營生并不少，問題在于你干不干，讓你安心重要還是吃飽肚子重要？”姜玄頷首說道。

　　“小掌柜說的有理，可我只會打仗，除了上陣殺敵，我就像是一個廢人?！泵现俚哪樕弦琅f掛著笑容，但眼里卻藏著悲傷。

　　“這樣的人多嗎？”姜玄重新打量了一眼這個面貌丑陋的粗莽漢子，“我是說，從戰(zhàn)場上下來以后，無法正常謀生的?！?p>　　“去年最冷的時候，我的一個同袍便凍死在城外，多年未歸家，回來什么也沒了，我也一樣?！?p>　　“土地呢？”他問。

　　“天高皇帝遠，我們只是一群被遺忘了的人?！泵现贀狭藫匣ò椎念^發(fā)，似乎覺得不應該說這么多?！?p>　　姜玄緘口不語，這種陽光下的黑暗事，他暫時沒有能力管。假如這莽漢說的是真的，那他會想辦法讓他活下去。

　　不論這樣的保家衛(wèi)國是出于崇高的家國情懷還是為了討口飯吃，但事實不容辯解，滲進這片土地的鮮血，是無數(shù)個像他一樣的人流下的。

　　活著的人們，該感謝他們。

　　沉默半晌，他又把酒杯滿上，“明天你再過來吧，我們談談?！?p>　　“小娃娃是個好人?！泵现贈]拒絕，也沒答應，只是將杯中的酒一口飲下，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

　　“哥哥！”秀兒蹦蹦跳跳地闖了進來，因為一路小跑的緣故，額頭上滿是汗水，“吃飯啦，小蘭姐姐做了你最愛的臊子面?！?p>　　“看你累的滿頭大汗，外面那么冷，小心著了風寒?！苯谥?，繞過吧臺小聲責備道。

　　“哎呀...我不是怕飯坨了嘛，那樣就不好吃了，哥哥你快嘗嘗?！毙銉盒ξ夭划敾厥?，連忙把食盒放在一張小方桌上。

　　“沒想到我也過上了這種生活。”他感慨一聲，揭開食盒準備大快朵頤之時，卻瞧見慕春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只好指指秀兒，干笑道，“你出去的真不是時候，我以為她會來的晚一些。”

　　慕春高挺的秀鼻輕輕嗅了嗅，像極了聞見魚腥味的野貓，幽幽說道，“不，我進來的不是時候?！?p>　　“你買的什么？”姜玄放下筷子，尷尬一笑。

　　“胡餅?！蹦酱捍蠓降爻哆^一張椅子，圍坐在小小的方桌旁，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這樣看著，我沒法吃?！彼麌@了口氣，看來午飯已經不屬于他姜某人了。

　　慕春臉上蕩漾著勝利地微笑，“那我吃，你看著?！?p>　　秀兒左看看右看看，一臉震驚，什么時候冒出來這樣一個不矜持的女子，小臉馬上一沉。

　　“吃吧，你是客人，應該的?！苯舆^桌子上酥脆的胡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