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他和他打了個照面
2008年春對在龍瑞小商品市場經(jīng)營的商戶來說是紀(jì)念性的一年。
這兩年，龍瑞村投資了1.6億元在105國道側(cè)興建了占地10萬平方米的新小商品市場，商戶們一面憂心忡忡，怕負(fù)擔(dān)不起新市場的租金，怕市場格局重新洗牌影響生意，一面又喜于經(jīng)營場所更為舒適，便于吸引更多新老客戶。
直至村委承諾予了續(xù)租優(yōu)惠，又舉辦了春節(jié)晚會，讓老商戶優(yōu)先抽選鋪位，商戶們才終于笑逐顏開了。
劉文婷和劉國盛一同出席了村委舉辦的春節(jié)晚會，抽著了號碼，劉國盛就急急地擠進(jìn)人群里去看了平面圖，他們抽著的鋪位在市場內(nèi)靠外一排，是大通道，位置尚算好。
2008年的劉國盛49歲，將近半百的年歲里，他在這十方空間中舞了好幾年，越舞越伶俐，他甚至認(rèn)為他找到了自己的事業(yè)，加之生意發(fā)展?jié)u呈蒸蒸日上的態(tài)勢，他覺得自己好像越活越年輕了。
是以，他也將明年小商品市場的喬遷視作自己人生里的一件大事。
劉國盛心里是喜悅的，過后，他又開始涌上了一絲淡淡的愁緒。
他沒忘湊過身去看看劉向蓉抽的是什么號，劉向蓉有兩個鋪位，一個離自己的隔上好幾條通道，另一個更遠(yuǎn)，他心里更是低落，悻悻然地說：“哎呀，以后做唔到隔離咯！”【譯：以后做不成鄰居了?！?p> 周小云和劉國盛內(nèi)里的感情，劉向蓉雖然不知底細(xì)，但劉國盛對周小云好，劉向蓉是看在眼里的，她當(dāng)然知道劉國盛惋惜的是什么。
劉向蓉和劉國盛相鄰幾年，對他的情況也大概知個一二，劉國盛老婆在香港，兩口子一年難得聚上幾回，平日里也極少聽到劉國盛說起他那個，劉向蓉猜他們感情實在疏得很。
劉國盛雖然快50了，但這個年紀(jì)的男人有這種事也不算稀奇。加上他年近50但人不古板，說話明快，為人爽朗，在左鄰右里的商戶里人緣頗好，而周小云則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子，偏偏嫁了個嗜賭的老公。
有時劉向蓉心里也會想，周小云還不如跟了劉國盛，皆大歡喜。
劉向蓉這么想著，有一次就大了膽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對周小云說：“阿小云，人地盛叔對你咁好，有嘢食都預(yù)你一份，仲好過你老公，你嫁佢好過嫁你老公！”【譯：人家盛叔對你那么好，有東西吃都給你一份，比你老公還要好，你嫁給他比嫁給你老公還要好?！?p> 周小云當(dāng)然聽得出話里的含義，可是卻不愿作真，她把劉國盛從香港給她帶的蛇果分了兩只塞劉向蓉手里：“蓉姐你都食啊，好好食，又爽口，又甜?！?p> 春節(jié)小商品市場休市七天，劉國盛回了一趟香港，特意給周小云提回了一袋食雜。陳芳見了固然要問，劉國盛就說，這是給街坊帶的，陳芳聽了也沒放心上。
劉國盛父女決定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陳芳打心里覺得這很荒唐，她說：“而家人人都爭住嚟香港，邊有人好似你地咁翻大陸架？”【譯：現(xiàn)在人人都爭著來香港，哪有人像你們那樣回大陸？】
幾年下來，父女倆的生意卻越做越紅火，他們賺的那點錢帶到香港花自然算不了什么，但在大陸賺在大陸花，就很是那么回事了。
去年，劉文婷花十幾萬做首期供了個一百多方的商品房，月供也就兩千多，這在香港是怎么也辦不到的。
春節(jié)前新居入伙，劉文婷叫陳芳回來看看，陳芳聽了心里總有點不自在，她覺得她這一回去就是承認(rèn)了當(dāng)初自己是狗眼看人低了，于是借口公司那邊請不到假，終于還是沒回去。
這次春節(jié)劉文婷回到香港，少不得也要勸母親回大陸享福，陳芳這時已經(jīng)有些心動了，畢竟她都快50的人了，還真想在香港做清潔做到60歲？
陳芳張張口，想答應(yīng)，心里忽又跳出一絲猶豫：劉國盛可沒叫她?。?p> 她斜眼瞄瞄劉國盛，他一手托腮，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視屏幕，對她們的談話沒有半點反應(yīng)。
劉文婷會意，她叫了劉國盛一聲，說道：“阿爸，你幫手勸下阿媽返去住啦。”【譯：你幫忙勸阿媽回去住吧?！?p> 劉國盛保持原樣說：“嘿呀，佢鐘意翻就翻架啦，使乜勸啊?！薄咀g：她喜歡回去就回去，不用勸。】
陳芳無非就是想要個臺階下，聽劉國盛那話，她更覺得拉不下面子了，只好訕訕地說：“唔翻住咯，我而家響公司都做得幾開心，翻到去又唔知做乜好?！薄咀g：先不回了，我現(xiàn)在在公司工作挺開心，回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干?！?p> 說完，陳芳就提著菜籃上街市買菜了。
可劉文婷不是那么想，她覺得劉國盛是存心不想讓陳芳回去，這事和周小云大有關(guān)系。
她覺得如果父母沒有感情，離婚也不是什么壞事，她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可是陳芳畢竟是她親媽，劉國盛就算不要陳芳，她劉文婷可是不能不要的，總不能她在鄉(xiāng)下買了房子，卻繼續(xù)讓陳芳在香港捱苦當(dāng)清潔工。
劉文婷辦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敢作敢為，她想到這一層，就決定和劉國盛攤牌。
劉文婷開門見山地說：“阿爸，如果你真系想同阿小云一齊既，你就同阿媽講清楚啦，你咁拖住都唔系辦法，一系我遲D……”【譯：如果你真的想和小云在一起，你就和阿媽說清楚吧，你這樣拖著都不是辦法，要不我晚些……】
“你癡左邊條筋??？”【譯：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劉國盛像遭了電擊般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一臉怒容地打斷了劉文婷的話。
劉文婷不溫不火地繼續(xù)說，像全然沒聽到劉國盛的抗議般：“我遲D手頭松動D買層樓比你兩個住，而家你地住住間舊屋先，咁好唔好？”【譯：我晚些手頭松動了買套房子讓你和小云住，現(xiàn)在你們先住在舊屋，這樣好不好？】
劉國盛“嚯地”一聲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對劉文婷說：“你聽清楚，我同阿小云清清白白，冇你地唸得咁邋遢！”【譯：我和小云清清白白，沒有你們想得那么骯臟?！?p> 說完劉國盛又重新坐了下來看電視，像剛剛那幕沒有發(fā)生過那樣?？墒?，劉國盛的內(nèi)心并不如他的外表那般平靜，他心里著實委屈。
自從借了兩萬塊給周小云后，他們確實更親密了，但也就限于談話聊天，日常往來，他覺得他們中間有一條無形的線，他下意識地規(guī)避著，滿足于和周小云說說笑笑。
他也察覺到周邊開始有了異樣的目光，他就有意無意地在和他人的閑談中說起周小云，然后說：“佢好好架，我當(dāng)正佢親生女咁架！”【譯：她很好的，我把她看作親生女兒?！?p> 然而不管他怎么強調(diào)，別人均只笑笑作罷，后來說得多了，他有點索然無味，但又不愿放棄這種抗?fàn)帲廊蛔巫尾痪氲卦诟鞣N談話中拐著彎兒說著：“佢好似我親生女咁架！”【譯：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
不管別人附和與否，仿佛自己才是唯一的聽眾，這話是用來麻痹自己的。
這么一來，他就覺得有了正當(dāng)?shù)睦碛扇リP(guān)心周小云了。周小云就像他的親生女兒一樣，有什么不可以的？
過了新年，劉國盛又開始為周小云的事奔忙了，他想替周小云的大兒子就近取個公辦學(xué)位。
這事他跟周小云提了下，周小云興趣不大，她知道像他們這樣證件不齊全的外省人要拿到公辦學(xué)位，到底還是得向作為學(xué)校經(jīng)濟支持的村委繳納贊助費，越好的學(xué)校，贊助費越高，雖然家里的欠債已經(jīng)還清，但是余下的錢也不多了，何況她還惦記著要還錢給劉國盛。
她提出逐月還款給劉國盛，但劉國盛不答應(yīng)，他讓她有了錢再慢慢還，不急。
盡管如此，劉國盛還是為此事奔忙上了，他想，憑他的人脈，贊助費可以少交一點，再說，他本就想好了要替她交了這費用的。
當(dāng)然了，這事不能叫她知道，到時辦好了，就告訴她學(xué)位有了，不用錢，最多她就覺得欠他的情，而不知道還有錢的事。
斷斷續(xù)續(xù)地跑了兩個月，事情漸漸有眉目了。
這天晚上約八點多鐘，劉國盛興沖沖地往周小云屋子趕去，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周小云的窗戶半開著，窗口涌出陣陣嗆辣的香氣。
門敲開了，開門的卻不是周小云，而是一個黝黑、瘦削、雙腮內(nèi)陷的男人。劉國盛訝然地張開嘴，想問你是誰，不料對方先他一步開了口：“你找誰？”
屋里傳出周小云的聲音，清脆甜潤：“是誰呀？”
隨之，周小云的臉從男人身后冒了出來，一見是劉國盛，周小云笑逐顏開，就要伸手拉他進(jìn)屋：“是你呀盛叔，我正做飯呢，你進(jìn)來嘗嘗?！?p> 劉國盛的目光從男人臉上移到了周小云臉上，他猜到這男人是誰了，他想笑一下，卻感覺心里一陣苦澀，竟笑不出來。
他擺了擺手說：“哦哦，唔使咯，我都食左咯……啊，就咁……阿小云，我……特登過嚟有個好消息講你聽……”【譯：不用了，我吃過飯了……啊，這樣的……小云，我……特意過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么消息？”
兩人的目光齊聚焦到劉國盛臉上，他感到一股灼熱般的難受，他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那，就這樣，你個兒子呢，我?guī)退麊柫耍袑W(xué)位，不用錢，你想在這里讀，到時候就找我，我?guī)湍銕竺秃昧恕！?p> 周小云聽罷，眼里閃過一縷炫目的光彩，但很快又消逝下去，她說：“真的嗎，盛叔？你一定托人托得很辛苦吧？”
劉國盛說：“不辛苦啦，都是老朋友老街坊，我都幫過他們很多啦，大家你幫幫我我?guī)蛶湍憧！?p> 劉國盛起伏的心潮慢慢平伏下去，他幾乎是硬逼著自己轉(zhuǎn)向周小云男人說：“阿小云人很好啊，平時都幫我好多?！?p> 周小云這才記起這兩人素未謀面，忙介紹了雙方，接著又要拉劉國盛進(jìn)屋吃飯，劉國盛橫豎不肯，找了個借口怏怏地走了。
周小云和男人進(jìn)得屋來，男人問：“你叫小杰在這邊讀書，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中午誰給他煮飯吃？下午誰接他放學(xué)？”
周小云說：“我也沒真想叫他在這里讀，我就是跟盛叔聊天時說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幫我去托人了?！?p> 男人哼聲道：“他怎么那么熱心啊，活像是他兒子要讀書！”
周小云把菜端到折疊桌上，坐下來說：“盛叔人是挺好的，不過他也是的，我還沒想好，他就幫我去辦了。那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要不要過來讀？”
男人往嘴巴里送了塊辣椒，搖搖頭說：“不來！”
周小云說：“那我就去跟盛叔說了?！?p> 男人說：“說吧?！?p> 周小云說：“我明天去跟他說，你快吃，吃了回去看孩子?！?p> 男人說：“我不回去了，明天再回去。”
周小云皺眉說：“那孩子誰看?。俊?p> 男人說：“我給阿明打個電話，今晚就叫他看一下?！?p> 周小云說：“這不好吧？人家阿明明天要上班，誰送他們兩個上幼兒園？”
男人說：“有什么不好？小孩子一天不上幼兒園怎么了？再要不我明天6點起來回去，行了吧？”
周小云不再反駁，淡淡地說：“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