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相逢(下)
晚上,喬桂芳很晚才回來。張書毅顧不得問女兒的情況,忙不迭地說:“哎!你說說,怎么會有這種事呢?咱們家的土豆少了兩堆,不知道讓誰給偷去了。”喬桂芳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心里一陣緊張,一聽這事,輕松地大笑說:“是我讓新生拉去賣了,太著急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p> 張書毅說:“啥?你去了這一天,就為了讓他去賣土豆?”喬桂芳說:“我不是為這事去的。是新生剛買了個三輪拖拉機,跑運輸,倒騰菜賣,還挺掙錢呢。我就跟他說,咱們家里的土豆都起了,正想賣呢,讓他拉一車到城里賣。他就趕早來,拉了一車。他怕晚了趕不上早市,就沒到家里跟你說。你看看,這一車土豆賣了這么多錢呢,比收購站收的貴多了?!闭f著掏出一沓錢。
張書毅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你看看你,辦個事著三不著兩的,你讓他告訴我一聲,能費多少功夫?惹了我一肚子氣,還揣摩著,誰跟我過不去,讓我難堪呢?”喬桂芳笑了:“就你這倔驢脾氣,你還怕別人給你難堪?你平常不總給別人難堪了?只是你自己不覺得?!?p> 張書毅說:“你哪來那么多廢話呀?依我看,你說的法,不靠譜,這么零星著賣,誰有那功夫???馬上就快下霜上凍了,把土豆下窖里再賣?那還得花錢不是?我看,也就是新生聽你的話,不好意思反駁你,才幫你賣一次,他有功夫天天幫你賣?他自己的活不干了?你就知道瞎摻和。”
喬桂芳不服氣地說:“能多賣點錢就好,就你事多,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張書毅說:“你就是娘們見識,前院老王說,他聯(lián)系了一個收土豆的人,到地里來收,價格比自己去賣便宜點,不過,當場過磅,當場點現(xiàn)錢,這就不怕‘打白條’領(lǐng)不著錢了?!?p> 喬桂芳驚喜地說:“還有這好事兒?真的假的呀?”張書毅說:“真的假的?到時候就知道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怕啥?不過,今年的甜菜還是得自己雇車到糖廠去賣,就是聽說糖廠卡等級卡得緊,扣雜質(zhì)也扣得多。等禮拜天,濟恒回來,讓他跟我一起去,他認字多,知道咋辦,有他在,我心里踏實?!?p> 喬桂芳說:“你現(xiàn)在也知道不認字,心里不踏實了?讓孩子們?nèi)ツ顣?,你還老大的不樂意,總是使絆子,出幺蛾子?!睆垥銢]理她,走出門去喂牛了。
濟恒星期五下午一放學,借青松的自行車往家趕。一進屋,見一家人團團坐在炕上,圍在飯桌旁,碗筷擺好好,卻沒吃飯。濟恒說:“咋都不吃飯呢?”濟浩嚷道:“哥!你咋才回來???餓死我了,你看看我的前胸都貼到后背上了。”說著撒嬌似的亮出肚皮給濟恒看。
喬桂芳說:“你爸說,今天你回來,等你一起吃,省著涼了?!眴坦鸱汲鋈ザ孙埐?。張書毅說:“明天跟我進城賣甜菜去,我已經(jīng)雇好車了?!睗阏f:“到城里賣?賣給誰呀?去菜市場?”
張書毅說:“去糖廠,糖廠收甜菜,咱們得把甜菜全賣了,甜菜不好存,弄不好就都爛了?!睗阋宦犔菑S兩個字,心里一動,正猶豫著,想說讓濟浩跟著去吧。見爸爸期盼地盯著自己看,又把話咽了回去。
張書毅說:“你今天早點睡,明天要起早,去排隊,去晚了,排不上,晚上還得住下,又得花住宿的錢?!睗阏炜曜酉電A菜,停住問:“幾點走?”張書毅說:“五點。車已經(jīng)裝好了,師傅明天早晨來開車,我們一起坐卡車進城?!?p> 濟恒躺在炕上,睡意全無,本以為已經(jīng)放下了,沒想到,一提起跟夏純熙有關(guān)的東西,她就一下子從心底里、從記憶深處冒出來,仿佛是小孩子玩的吹肥皂泡的小盒子,一打開吹起來,就是一串一串的泡泡,一個接著一個,冒起來,膨脹起來。
這些泡泡五光十色,攪擾得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起來,走到院子里,在柵欄旁邊的一截木頭上坐下,長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已經(jīng)憋在胸中好久,終于可以吐出來,他的心里稍微暢快些。
一枚好大好圓的月亮斜掛在天空上,院子里的一切像是被月光洗過一樣,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就連那邊一排丑陋的雞窩,都變得好看起來。
四周靜寂得很,掉一根針都能聽得見似的,一切活物都沉睡過去了,是的,全都睡去了,只有他,瞪著一雙眼睛,在這里呆望著,呆望著這深邃的夜空。
蘇軾老先生說“千里共嬋娟”,不論在哪里,看到的月亮都是這一枚,不知道純熙是否也在看這枚月亮?她也會為自己失眠嗎?
濟恒嘆口氣,經(jīng)過這場戀愛,他的心,仿佛是一座經(jīng)歷過了一場戰(zhàn)爭的城市,變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要重新修補起來,需要時間。這個學期,他很努力,他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學習成績?nèi)匀皇侨5谝?,隨之而來的還有他的自信。
濟恒坐到天快亮,才回到屋里睡下,早晨,爸爸叫起他來,他洗把臉,吃了點東西,兩個人就一起鉆進大卡車,濟恒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張書毅坐在后面。
到了糖廠門口,糖廠大門緊閉,大門外已經(jīng)有一些車在排隊了,司機把車停好,一直等到八點多,大門才慢慢打開,有人給每輛車發(fā)一個號牌,車輛轟隆隆一輛跟著一輛開進廠里。
濟恒遠遠望見,排在前面的人,先是在一張桌子那里排隊開票,然后過磅驗貨,最后又到另外一個窗口取錢,估計就是這個流程,沒什么復(fù)雜的,他讓爸爸在旁邊歇著,自己去排隊。
前面有一輛車主過完磅,拿著一沓錢出來,邊走邊嘟囔:“這么好的甜菜才定三等,還扣了這么多雜質(zhì),這廠子也太坑人了,哎!咱們莊稼人,種點東西不容易,讓他們這七扣八扣,就不剩啥了!”大家聞?wù)f,都聚攏過來,那人激動地說著,比劃著。
濟恒心里也打起鼓來,不知道自家的甜菜能驗幾等?他想讓爸爸去驗貨那地方看看,轉(zhuǎn)念一想,看了也沒用,這得聽人家的。排在他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他離那張開票的桌子近了些,突然,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夏純熙!他幾乎失聲叫起來,幸虧距離比較遠,他的失態(tài)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濟恒想轉(zhuǎn)身走開,這時,夏純熙忽然抬起頭,大概是想叫號牌,還沒叫出口,一下子與濟恒四目相對,兩人都愣在那里。
排在濟恒前面的人,沒等她叫出聲,就忙著答應(yīng)起來:“我的!我的!該我了!該我了!”然后把號牌遞給她,純熙這才回過神來,接過號牌,開票。可是,寫錯了好幾次,撕了寫,寫了撕,那人不耐煩起來,嚷道:“閨女,你看你,想啥呢?這多耽誤事?。 ?p> 夏純熙趕緊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濟恒站在那里,被釘子釘住了一般,動不了。前面的人走了一會兒,后面的催促他:“快點往前去呀!快點!瞅啥呢?”
濟恒趕緊湊到桌子前,純熙慌亂地開票,可是,還是出了錯,她把開錯的票揉成一團,狠命地扔在紙簍里,坐直身子,深深吸口氣,仿佛是在心里說“鎮(zhèn)靜!鎮(zhèn)靜!”。終于,她把票寫好,想遞給濟恒,卻又突然收了回去,好像下了個決心似的,忽地站起來,對身邊的同事說:“我出去一下,你先幫下忙。”
說著,她拿著票和濟恒一起來到過磅和檢驗處,她和那人輕聲說了一句什么,轉(zhuǎn)過身,對濟恒笑了笑,想裝得很輕松愉快的樣子,可是沒有成功,臉上的表情僵硬得簡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只聽她說:“馬上就好了。真快??!快高考了!”濟恒應(yīng)著說:“嗯!是太快了。你,現(xiàn)在,挺好吧?”濟恒結(jié)結(jié)巴巴一字一頓地說。
純熙眼圈一紅,可是臉上卻還掛著剛才的笑,濟恒的心被黃蜂蟄了一下,尖銳地痛起來。
純熙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可是,卻什么也沒說出口。她看著濟恒,眼淚卻迸出了眼眶,她飛快地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濟恒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按理說,他該理直氣壯,至少應(yīng)該很坦然才對,是她先拋棄了他,是她對不起他的。可是,在她面前,濟恒很自卑。
他看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混在這些農(nóng)民里,一點都不扎眼,泯然眾人矣。
再看看她,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時尚的城里姑娘了,她穿著工作服,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純白色的高領(lǐng)羊毛衫,襯托得她的脖子更長了,像一只驕傲的白天鵝。沒有了以前的學生氣,渾身的俏皮勁兒也不見了,倒是多了些嫵媚與嬌柔。
濟恒自慚形穢起來,心想,自己真是配不上她,如果她是一只丹頂鶴,他就是一只小麻雀吧,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天地里的人。
濟恒垂下頭,他很想鼓起勇氣責問她“為什么這么快訂婚了?”可是,最終,他還是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什么也沒說。
純熙也沒再說話,把他送到取錢的窗口,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濟恒拿著錢和回單,交給爸爸。張書毅說:“幾等?扣了多少雜質(zhì)?”濟恒剛剛沒顧得看,見爸爸問,就又要過單子,看了看說:“一等,沒扣多少?!睆垥忝奸_眼笑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其他賣甜菜的人一聽,紛紛聚攏過來,一位司機模樣的人說:“喲!真是好運氣,我?guī)兔λ土诉@么多趟甜菜,你這等級還是頭一份呢?!?p> 濟恒趕緊拉著爸爸擠出人群。張書毅付了司機的車費,高興地說:“兒子!想吃啥?今天咱們開葷啦,吃點好吃的?!?
久久女士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