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爺?shù)男值茉趺绰涞竭@種地步,過程是很普通的,跟著外地人出去之后,馬上就被騙走了所有從家里帶出來的錢,好在遇見了好心人,給他介紹了工作,當然是在工地上干重活。
建筑工地,搬家公司,送水送貨,工廠倉庫,能干的體力活,他都干過,從三十多歲,干到了四十多歲,慢慢地,身上的舊傷越來越多,下雨天會疼的骨頭越來越多。
看著越來越多的工友離開了當初賺錢的活計,托關系找了合適的工作,他卻在這個十年了還依舊陌生的城市里,變老了,腦子也清醒了,他看著別人一家一家?guī)е⒆?,周末去了電影院,去了超市,去了游樂場?p> 他想,我要回家。
想起了要回家的那天,他曠了工,工頭找他他說生病了,工頭不給歇,他就狠狠給了這個早就看不順眼的狗腿子一磚頭,工頭捂著滿臉的血哭喪一樣跑出去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樣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是的,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于是當天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半夜終于熬不住了,連最后一筆工資都沒拿,連夜收拾了行李就開始回家。
等到了火車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居然不夠買全程的車票,只好用所有的錢買了多半程的火車,坐了三天的火車,一點飯都沒下肚,看著別人在火車上吃著東西,只能靠在破大衣里睡覺。
到了車站,繼續(xù)逃了兩站的票,終于被列車員轟了出去,下了車發(fā)現(xiàn),是一個更加陌生的城市,這里的人說著什么樣的口音,他一個字兒也聽不懂。實在是餓的不行了,在路邊水龍頭蹭水喝的時候,有人心疼給了他一些吃的,他眼前一暗,思來想去,過上了乞討的日子。
他一邊乞討,一邊打聽著家的方向徒步往前走,衣服壞了隨便找點東西糊上塞滿,鞋底掉了撿封紙箱的塑料繩綁起來,等走到第四個城市的時候,他的樣子已經(jīng)變成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了。
走了整整一年,眼看著就要到家的時候,突然,他病了,風餐露宿半年積攢下來的病痛一下子爆發(fā),他昏倒在路邊,被不負責任的城管當成了在路邊睡覺的流浪漢,半夜裝進麻袋,扔到了郊區(qū)的鄉(xiāng)下。
在鄉(xiāng)下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好心人,見他病倒在苞米地里面,給他治了病,好不容易養(yǎng)好了身子,過意不去給那家人干了兩年的活,他終于還是想要回家了,打聽過自己家在哪邊之后,千恩萬謝離開了好心人的家里,繼續(xù)乞討前行。
結(jié)果又走了半年,他都不知道走到哪了,他終于流浪出了經(jīng)驗,弄了地圖,好好研究了一下行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走反了......
走反了這還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就在他剛剛要回頭堅定地繼續(xù)前進下去的時候,他在市場上看見了當初騙他出村,后來到了城市里騙走了他所有錢的那個外鄉(xiāng)人,但是身影一閃即逝,他沒有抓住。
也不是說非得要抓住他要錢,或者直接打到他半死,他只是心里頗有些悶氣,他想問他一句,當年村里比我有錢的人家多得是了,為什么你就挑上的的我?
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就像王大爺當年勸他的時候跟他說的:“他就是看你老實好欺負,你為什么那么信他?”
是啊,為什么那么信他?
于是他暫停了回家的計劃,在這個城市里蹲守著,慢慢找到了騙子的蹤跡,結(jié)果沒等他抓住他,騙子感覺到哪里不對,突然就跑了。
然后他就跟著騙子跑了很多地方,跑了很多年,從一個呆子變成了偵查高手一樣,在很多城市也有了很多流浪漢朋友,學了很多精明的乞討招數(shù),算是能夠活下去了。
直到那一年,他在一個新的城市里剛剛落腳,正要找一些乞丐開始打聽騙子的行蹤,或者在各種廉價的出租屋區(qū)蹲守的時候,走到一個路口借著路邊澆花的水管喝了兩口水,就聽見路口一陣的喧嘩聲。
發(fā)生了什么?
他下意識地往路口看了一眼,結(jié)果看見了一個很是眼熟的綠色挎包,雖然有些舊,但是和他這些年追著的騙子肩膀上挎著的那個一樣,也和當初他進了村子的時候挎著的那個一樣。
他走到路口,擠開人群,看見面包車前臉和馬路上大灘的鮮血,腦子里全都空白了。
直到警察把他推到路邊,一個踉蹌跌坐到地上,他的腦子里還一直在想著同樣一句話。
他怎么就死了?他怎么就死了......
終于,他回了家,回了多少年前就已經(jīng)想念著的家鄉(xiāng),可是進了城卻發(fā)現(xiàn),城市不是當年的那個城市了,路也不是以前他熟悉的路了,他找不到回村的路,怎么辦?
他突然想起來,早些年家里回信的時候,曾經(jīng)看見過,自己的兄弟在哪個單位當了領導,于是他打聽著,找到了那個單位,想著兄弟就算升官調(diào)走,也總該有個去處吧,到了門房就試著報了兄弟的名字。
門房問:“你是領導什么人?”
他張口就要說:“那是我兄弟!”
可是張著嘴就愣住了,良久,他嘆了口氣,低聲說:“我是領導的朋友?!?p> 王大爺出了門,下樓梯的時候,就有了一種什么樣的預感,于是出了樓門就看向了院門,隔著老遠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兄弟,一步就跳下了樓前邊的臺階,三兩下躥到門口,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兩個四十多歲快五十的老男人,在機關大院門口抱頭痛哭。
王大爺?shù)男值芑亓思抑?,家里的孩子也已?jīng)上了班,養(yǎng)了家,他連自己的女婿都不認識,見了面說著客套話,刷刷洗洗,刮臉剪頭,拾掇干凈之后,家里的人差點沒認出來。
王大爺想托關系在單位給兄弟安排個職位,但是兄弟不同意,女婿是生意人,很大氣,說爸你不用出去賺錢,家里我養(yǎng)著。他坐在院里的水泥臺上,水泥臺是他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水井廢棄掉之后留下的。他抽著煙,笑著看自己的女兒女婿,沒說話。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他就出了家門,到了海邊。
家里人還以為他又跑了,找了半天沒找到,晚上飯點他倒自己回來了,帶了一尊銅佛像回來,一邊吃飯一邊說,他信佛了,要在家里供著,哦,還有,他尋了個船,打算出去打漁。
他是老了,沒多少勁兒了,但是年輕時候的經(jīng)驗還在,修漁網(wǎng)和尋魚群的手藝也在,家里人不同意,他也沒在意,過了兩天有人來叫他出工,他就上了船,一天一趟,早出晚歸,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家里人也就看開了。
老人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開心健康就好。
王大爺上班的時候,后來才聽門房閑聊的時候說起那天的事情,先是說還以為是招搖撞騙的,然后問王大爺:“既然是兄弟,為啥他想了半天,就說是朋友?”
王大爺聽完,心里才突然難受,才想起來自己說給兄弟找工作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兄弟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容,現(xiàn)在想想,真想給自己一個巴掌。那天下班,他從分銷店買了一瓶酒幾個涼菜,到了兄弟家里,兩個人喝酒聊天。
說起他這些年怎么當了司機,怎么成了優(yōu)秀司機,怎么申請入黨通過,怎么當了領導,怎么辦了什么樣的事情,怎么因為什么政績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抱怨著工作麻煩,抱怨著孩子淘氣,抱怨著世事多變。
他聽著,也說自己怎么到了外邊被騙,怎么自己找了零工,怎么在零工屆混到臉熟,哪個包工頭比較好,那個欠抽的被摁在地上打,什么樣的地方有什么樣的民風,什么樣的店鋪賣著哪國的東西。
最后,一瓶酒下去,兩個人哭著說:“這些年你辛苦?!?p> 從那之后,兄弟還是兄弟,兄弟情誼還是兄弟情誼,兩個人還是住在海邊小村的隔壁,早上起來一起吃過早飯,一個出了門向城里,一個出了門向海灘,晚上回來一起吃晚飯,說點單位里和船上的趣事。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去,過了很多年,直到他們都要七十三的時候,王大爺?shù)男值芡蝗痪筒〉沽?,船上的人把他送到了家里的時候,是用兩塊船板抬著來的。
送到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了四五個晚期。
王大爺哭了,你咋都不告訴我呢。
兄弟說,告訴你們,你們能治好還是怎么著,我自個兒偷著疼不就行了。
王大爺給守在外邊的船工遞了煙,順便遞了點錢,兩個年輕人見醫(yī)生叫他領導,嚇得手忙腳亂不敢收,只是跟他說,他兄弟在船上的時候,干活很肯干,就是有時候身上會疼,疼起來自己在角落里打滾,打一會兒滾就好了,爬起來繼續(xù)干。
他們都知道他身上有病,但是沒人去問過,因為他發(fā)病的時候?qū)嵲谑翘膳铝它c。
王大爺聽了心里不是滋味,轉(zhuǎn)回病房里,坐在自家兄弟病床旁邊,看著他無言。
他兄弟說:“我怕是活不過七十三這個坎了,身上這么多病,活到七十多,我也算是不虧啊?!?p> 王大爺聽著他說。
他說:“當年我離開家的時候,滿以為自己能賺大錢,后來才知道,我是個狗屁賺大錢的材料,就現(xiàn)在在船上干活還得人家?guī)鸵r著,當年在外邊流浪的時候,我其實遇見了當年騙我的那個騙子?!?p> 王大爺急了,問:“抓住他??!”
他兄弟笑了:“抓了,我跟了他多少年啊,終于有一天讓我近了他的身兒了,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死了?!?p> “死了?”
“對,死了。”兄弟躺在床上笑著說:“我從回家就一直在想,他怎么就死了?我要問他的話還沒問呢。我還想問問他當初是不是因為我傻才招上的我,其實我都知道就是因為我傻?!?p> 王大爺攥著他的手,告訴他:“你不傻,你不傻?!?p> 兄弟說:“我這一輩子就聰明了這幾年,能記得清楚的就我們兩家,還有在外邊流浪的這些年,我要是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封在我那個佛像里邊,放在海邊,等到晚上漲潮的時候,就被大海帶走了,省的放在家里鬧心?!?p> 王大爺笑了:“家里人還想見念著你呢?!?p> 兄弟說:“那我不管,你聰明,你想招啊?!?p> 我也笑了:“所以你就做了這么一個佛像?”
王大爺點點頭,坐在石肚佛的旁邊,靠著它,就像當初靠著他的兄弟,在海風和夕陽里面,就像另一尊佛像。
遠處的海灘,潮起潮落,浪尖和海風的邊緣,終于帶起一層層藍色的萌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