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微風拂動墻外火紅榴花,謝昭歪在榻上,隔著竹簾聽雨,無甚睡意。待有敲門聲傳進來,他抬起頭問道:“何事?”
家童阿慶在門外道:“郡主請世子過去一趟?!?p> 他猜測應是那女子出了變故,阿姊才深更半夜著人喚他。于是起來披上外衣,撐傘與前來傳話的人一同去了。
果不其然,未進阿姊門里,便聽見那女子又哭又喊叫阿兄,發(fā)了瘋一般。阿姊急得團團轉(zhuǎn),一見他,就說道:“阿昭,他吃完藥洗濯后發(fā)了高熱,一直陷入噩夢說魘語。醫(yī)師近幾日又都教叔父叫去了軍營,這可如何是好?”
“阿姊先莫要著急?!彼堵鋫闵系挠曛?,進了屋,挨近床前,燈下看那女子臉上已經(jīng)燒得起了熱瘡。他接過阿姊遞來的冷帕給她敷在額上。許是她阿兄從前也這樣照看過她,故她在夢中將他認錯,胡亂中抓住他的手喚他阿兄。他將象征著世子身份的令牌交與阿慶,好教他去趙使君府上請位醫(yī)師過來。她既不肯松手,他也沒法,只得坐在她床沿守著,勸阿姊回房歇息。
等醫(yī)師過來看診罷,更夫已經(jīng)在敲五更鑼。折騰了一宿,她終于清醒了過來,不再夢魘。家童送藥進來,她勉強撐起身子喝完。醫(yī)師說她之所以出現(xiàn)譫妄之象,是體內(nèi)教人下了毒。她后背上的鞭傷,滴進去的蠟油里有催情之效。藥物內(nèi)外兩相逼迫,五臟六腑受損,恐怕不能長久,他問不能長久是多久。醫(yī)師嘆息說也許三五載,也許七八載。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他跟阿姊說:“阿姊,你一個女孩兒家,到底照看她不甚方便,讓她去我院子里住罷。”他怕她下回再發(fā)作起來,嚇到阿姊。
她搬到他院子里后,清醒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只獨自沉默地倚著紙窗,看天上流云,看山前夕陽。碰到發(fā)作的時候,她就抓住他手哭著認他作阿兄。他無奈哄慰她,猶如對待孩童。
阿姊每回來看她,她都要起身朝阿姊拱手行禮,頗有中原士族風氣。有一次他問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為何人所害。她緘默許久,才答說她姓趙,名叫小光。等說到她阿兄教賊人害死了,便淚流不止渾身發(fā)顫,再說不下去。他不敢再逼問,只能作罷。
但他一直看不透她。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在求生的同時又在求死。按理說,她憑著異于常人的堅忍從那慘無人道的地方逃到西川來,是一心求生想要活下來;可是她又一天洗幾次澡,放任身上的傷口生腐,不肯涂藥,消極求死。
他煩躁地挽起她的袖子,她的胳膊上除了鞭笞之傷,還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刀傷,教水泡得已經(jīng)腐爛。他強忍著不適,替她上藥道:“你若是真沒了生的念頭,明日就走罷,隨你死在山野還是湖里,千萬別教我阿姊見了,為你難過。只是可憐你阿兄教賊人害死,你夜夜哭他又有何用。若換作是我,不能活著為先者報仇雪恨,便是死了也無顏相見?!彼а廴タ此?,她只麻木著一張臉,低頭不語。
將兩只胳膊都給她包扎好,他想就算自己初見時于她有所虧欠,而今也已仁至義盡了,橫豎不過是還有幾載光景,她既已自暴自棄沒了斗志,過不去這個坎,他又何苦再費那個心。以是他泄氣地放下藥,起身欲離開,準備不再管她。
她卻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低頭望她,無聲問她何意。她紅著眼,張了張口,道:“后背?!甭曇暨€是那么粗啞難聽。他一時又覺得格外悅耳。以至于想也沒想過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妥。
待七月流火,秋風起兮白云飛,整個西川大地都彌漫著一股秋意,疊翠流金,萬里晴空。他又請醫(yī)師過來給她用了幾回針,每日按時服藥,她逐漸好轉(zhuǎn)起來,不再頻繁陷入幻象喊阿兄,身上的傷口也都結了痂,只除了一張小臉整日里煞白得沒什么血色。她開始坐在窗前看些老莊之書,有時也隨阿姊去十六湖走走。逢著興致好的時候,也會同他下會棋,聽他撫一曲瑤琴。她沒有要離開的跡象,他也沒有再提過要她走。
到了寒露,阿翁自上京返家。他和阿姊前去迎接。幾月不見,阿翁風霜滿面,看著更蒼老了。聞道他院子里多了個人,阿翁表示想要見一見。
當晚,他提著燈,敲門問她:“小光,你愿意見我阿翁么?”從她來后,除了他和阿姊,她并不愿旁人接近。他想,只要她不愿見,他就去回了阿翁。她立在門邊,微微笑了下,道,你阿翁是西川王,我理應前去拜見。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笑。小竹燈照在她臉上,自有一種超脫世俗的美感。他驀然感到潰敗,西川留不住她。他也留不住她。
他替她梳櫛,將她一頭青絲挽成和他一樣的少年發(fā)式。阿翁做了三十年高高在上的西川王,久居高位和不茍言笑早已使他變成了了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親近的尊者模樣。他一路上都有些憂心阿翁的威嚴是否會讓她感到害怕。不想一向待人正言厲色的阿翁對她格外地隨和與寬容。
她不卑不亢地拜見了阿翁。行的是中原上京世家大族才會講究的禮節(jié)。阿翁招招手教她上前坐下。在看清楚了她的模樣之后,阿翁忽然驚訝地起身喚了她一聲阿為。幾上的酒盞被阿翁失手打翻。他不知道阿翁為何喚她阿為。那位阿為又是誰。她也一下變了臉色,比先前還要蒼白幾分。不過她很快又反應過來,伸手將地上酒盞撿起放回原處,重新給阿翁斟了一杯酒,盡力笑了笑說道:“我想應是殿下思念心切,一時看誤了,只可惜我出身粗鄙,非是您認識的那位貴人?!?p> 見她否認,阿翁在短暫的失神過后,重新坐了下來,瞧著她時滿臉罕見地和顏悅色與慈愛。阿翁順著她的話嘆道:“人老了,眼神也不中用了,竟教你認成了孤的一位故人,希望沒有驚到你?!苯又?,阿翁又詢問她道:“說來也巧,孤的那位故人與你同出于趙氏一家,不過她是雍州人氏,不知小光你家在何地,家中還有何人?”
她告訴阿翁她家在青州,家中除了父親母親,原還有一個大她幾歲的阿兄,只是去年教人害死了,她因禍亂與父母走散,不知如今他們還安康否,可有在尋她。
雍州和青州一個地處大梁西北地界,一個地處大梁河東,兩地相隔千里,風馬牛不相及。單聽她口音,反倒更像是雍州人氏。他不相信阿翁沒看出來她在說謊。但阿翁并沒有戳穿。
阿翁似乎很喜歡她,寬慰她先安心在西川王府養(yǎng)傷,若有需要,可以著人幫忙去尋她父母親。她向阿翁表達了謝意,委婉拒絕說她已好得差不多了,未免雙親擔憂,想近幾日便啟程回青州去。待與父母親重聚,再攜二老前來報恩。他聽后心里卻不是滋味。她明明舉止得宜,無有失禮處。他如坐針氈地看著她對答如流,一時竟覺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