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官位于陳家村的北邊與陳家村隔著幾道山梁，境內(nèi)山巒縱橫，峪谷相間，臺原廣布，梁峁交錯，特別適合種植玉米。銅官山里雨水多溝底也能存住水，這就保證了玉米的收成。銅官的玉米生長期長，玉米籽粒深長，外表金黃鮮艷，有光澤；顆粒飽滿緊實、角質(zhì)層比例高，磨的玉米面質(zhì)地細膩，做成的玉米糝熬煮起來油性大，粘度好，味香甜。相對于陳恒茂自己種植的玉米，他更喜歡喝銅官玉米熬成的玉米糝。
銅官的條件不適合種麥子。當(dāng)?shù)匾灿蟹N植小麥的，但產(chǎn)量和質(zhì)量都上不去。高平的麥子好吃，銅官人過年要蒸幾個白面麥饃，他們就近就去找高平人拿玉米換。陳恒茂他們經(jīng)常用麥子換玉米，一斤麥子能換三斤玉米，這就延續(xù)了一年的口糧。玉米再好比不上麥子。長年吃玉米，大人們沒有覺得有什么，他們的口食很粗忍耐力極強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成，但陳忠民他們一提起玉米飯就反胃。吃飯的時候，陳忠民到廚房一看仍然是玉米面攪團，自然是滿臉的不高興，但是有什么辦法。一年時間，多半時間玉米是主糧，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替代玉米能填飽肚子的了。麥子多半已經(jīng)上交國庫了，它們要奉獻給那些更重要的人包括解放軍。大人們教育孩子說解放軍要保家衛(wèi)國，尤其是美國和蘇聯(lián)亡我之心不死，我們必須支援國防建設(shè)，吃差點沒有什么，但不能再當(dāng)亡國奴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為了吊起孩子們的胃口，趙玉霞想盡一切辦法變著花樣去做飯。玉米面攪團魚魚、玉米面餅、玉米粥，玉米面饸咯，可是再變花樣還是玉米面，她不可能把玉米面做成麥面。
陳忠民去鎮(zhèn)上上高中讀書的時候只能拿上玉米面蒸成的饃饃，宿舍里沒有生爐子，掛在墻上的玉米面饃饃一經(jīng)冰凍堅硬如鐵曾經(jīng)差點崩掉了陳忠民的前門牙，校園里有野狗出沒陳忠民瞄準對方使勁扔出去，野狗被砸地吱哇亂叫。野狗一看是吃的，上去就是一口，狗的門牙也被饃崩掉了。
時令已經(jīng)進入三九，天氣越發(fā)地寒冷，太陽仿佛發(fā)出的是寒冰針芒，直想把這個世界做成一個冰雕，屋子外冷得能凍破磚，但麥場里有燒不完的玉米秸稈和麥桿解決了取暖問題。
此時陳忠民家里，趙玉霞把炕洞里的麥稈燒得噼里啪啦仿佛燃放爆竹一般，炕頭熱地發(fā)燙，她的五個孩子坐在炕頭上腳碰腳頭挨頭享受著帶來的火熱。昨天火勢太旺，沒有鋪上單子的炕席被燒得焦黃，沒有錢買新席，趙玉霞一夜縫縫補補將今天仍將就用著燒壞的篾席。
秀芹也坐在了炕上，她心疼父親，就招呼坐在椅子上的老父親上炕也暖和暖和，她這么一喊，心緒不寧的陳恒茂反而站起來拍拍屁股說要出去曬曬太陽。
今天天上有太陽，地上沒有風(fēng)。秀芹說外面冷，陳恒茂說能有多冷，不冷，人越凍越結(jié)實。
苦命的陳恒茂哪里敢坐在熱炕頭上哪怕打一個盹，他害怕熱炕慣壞了自己。他一打盹，全家人就活不下去了。陳恒茂的臉上溝溝坎坎填滿了苦難和滄桑。
“頭上把羊肚手巾綁上，外面冷得很，不要凍感冒了。”趙玉霞叮嚀著陳恒茂，因為陳恒茂凍感冒了一家人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他可是家里的擎天柱，還要花錢看病，家里哪有看病的錢呢。
陳恒茂嘴上沒有回應(yīng)，但右手卻抓起了放在床頭架上的白羊肚手巾披在頭上在后腦勺哪里打了一個結(jié)，然后拿起旱煙袋斜插在脖子后面的黑棉襖里跨出了門檻。
除了白羊肚手巾，陳恒茂黑棉襖黑棉褲黑棉鞋而且都是粗布制作，唯有下巴上的一撇山羊胡子和頭發(fā)泛著白光。
多事之秋，不管是國家還是家里，讓人心驚的巨變紛至沓來，它們就像他溝壑縱橫的滿臉皺紋，惹得一向沉穩(wěn)的陳恒茂已經(jīng)有些不知所措了，他非常擔(dān)心這個國家的命運，他也非常擔(dān)憂孩子們的前景。孩子們吵鬧地他無法集中精力，他需要出去找找老伙計們說說話分析分析這一切。
陳恒茂攏著手走到村子中間皂莢樹避風(fēng)的樹根底下，已經(jīng)有先他而到的老伙計們蹲在皂莢樹四周墻根的石頭上了。不管刮風(fēng)下雨，他們過一段時間總要在皂莢樹下集合交流交流炒米油鹽醬醋茶，家事國事天下事，這種形式有點像今天舉辦的沙龍。
“吃了沒有？”陳恒義問陳恒茂。
“吃了?！?p> “吃地啥？”
“吃的玉米面攪團?！?p> “好吃不？”
“好吃，辣子多醋酸得怕怕。你吃地啥？”
“紅苕削削?！?p> “好吃不？”
“美得恨，攪了些麥面，硬實?！?p> “來，抽一鍋子?！标惡忝伦约旱暮禑煷f給了陳恒義，陳恒義拔出別在腰上的旱煙鍋子扯開陳恒茂的旱煙袋口子伸了進去轉(zhuǎn)了幾下再拔出煙鍋子用手壓了壓煙鍋里的旱煙打著火鏈點著編的像辮子一樣的臭蒿然后用臭蒿點著煙鍋子美美地吸了幾口然后說：“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呀?！?p> “茂爺，來，坐在我旁邊來?！逼渌艘舶纬龊禑熷佔訜崆榈南蜿惡忝蛑泻簟?p> 陳恒茂知道，他們這么熱情地招呼他是急不可耐的想抽他的小葉子煙哩。陳恒茂便取下自己的煙布袋一路傳過去，等煙袋子傳回來，裝滿的煙沫子已經(jīng)所剩無幾。陳恒茂務(wù)弄的小葉子煙勁大，抽起來特別過癮特別解乏，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身子抽完了這鍋子煙就仿佛上緊了發(fā)條渾身都是勁了。陳恒茂也樂意和他們分享自己的小葉子煙，他也喜歡聽他們說三爺種的小葉子煙就是勁大。一個老農(nóng)，沒有比聽到別人說自己是種莊稼的老把式更得意的事情了。
雖然日子緊張，但每年陳恒茂都要在自留地里種上幾顆小葉子旱煙。大葉子煙種得多產(chǎn)量高，那主要是拿來賣錢的。
也有不抽旱煙的，陳恒茂對面的陳文秀一貫抽的就是紙煙，今天他抽的還是紙煙。陳文秀抽的是公主牌卷煙。公主卷煙一盒兩毛錢，一般人只有在過紅白事的時候才不得不買公主卷煙招待客人，陳文秀日常抽的都是這個。
現(xiàn)在，陳文秀抽的得意洋洋竟然吐起了煙圈，白得像牛奶一樣的煙霧熏得他瞇縫起了小眼睛。陳文秀長得干巴巴地本來各個零件尺寸就小，眼睛更小。
“抽紙煙有啥意思！得是錢多？”陳恒義盯著對面的陳文秀心里有氣。陳恒義最看不慣洋性子和愛顯擺的人，而陳文秀就是一個愛顯擺愛吹牛的人，動不動就是他家里過去如何如何富貴，吹得這些過去的窮人吹胡子瞪眼都見不得他。陳文革屬于文字輩的人，文字輩的輩分低，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明顯好過恒字輩的人。文字輩上一輩人中出過一個國民軍的軍長，軍長做過很多善事，但慈善改變不了他是國民黨的軍長這個身份。紅軍五次反圍剿，軍長參加了后三次，殺得蘇區(qū)血流成河。一九四九年，國軍大勢已去，軍長也跑到臺灣去了，大陸留下的是他的三姨太。三姨太是一個戲子，女人味十足，也洋氣，這一點讓軍長喜歡，陳文秀就是三姨太的兒子。據(jù)說軍長留了些硬貨在他家大房的夾墻中的大缸里，還有人說里面是成箱的金銀珠寶和上等的大煙土。陳文秀一天無所事事，但吃喝穿戴樣樣不愁，所以人們推測這個傳說八成是真的。
陳文秀骨子里十分瞧不起恒子輩這些人，因為他們沒本事日子過得窮，但新社會讓這些窮鬼上了天讓他們卻低人一等，憑什么，我們也沒有偷也沒有搶，憑啥，真是奇了怪了，講理不講理，我們可不是土匪，我們的家當(dāng)也不是搶來的，可是這個話他不敢說。但陳文秀不虧是軍長的后人，的確善變。眼看無法改變局面，搖身一變成為了擁護新政策的積極分子，比那些貧下中農(nóng)還積極，這確實也免除了他許多災(zāi)難。面對陳恒義他們，陳文革雖然嘴上不說，但他依據(jù)經(jīng)濟狀況暗地里把村子里的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算是有錢人，他暗地里就喜歡和有錢人交往，他這個左右逢源的做法，讓兩邊的人都瞧不起他。陳忠民用書上的一個寓言故事概括了他，說陳文秀就是一只蝙蝠，動物們厲害了他說說自己是動物，看見鳥厲害了又說自己是鳥類。陳恒義聽了說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一針見血。
陳恒義挑事，陳文秀不甘示弱，他發(fā)黃的眼珠子瞅著陳恒義嘿嘿一笑說你要有錢也抽抽試試。
陳恒義冷冷的看著陳文秀說：“咱就是抽旱煙的命，抽那玩意，莫勁。國家給我發(fā)我都不要！你以為老子抽不起?！?p> 陳文秀望著雷公一般的恒義，拍拍屁股嘿嘿了兩聲就悻悻地走遠了，那意思是老子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本來就不是一類人，惹不起咱躲得起。
“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了，真是張狂的沒領(lǐng)了。還不是靠巴結(jié)人在這里耀武揚威，丟人喪德，說到底不過就是陳文泉的一條狗！陳文泉那么精明能干的人咋認不清人哩?！?p> “陳文秀這個人勢利得很，理他干啥，這號人不值得為他生氣。”
雖然陳文秀說的話不是專門指向陳恒茂的，但陳文秀的話還是戳在了陳恒茂的痛處。敏感的陳恒茂一心想發(fā)家致富，可是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窮。趙玉霞說你們家窮根扎在了苦海里，這輩子是拔不出來了。陳文秀的話讓他又想起了趙玉霞的說法，陳恒茂頓時萎縮成了一團自卑地想鉆到地里去。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哩：“聽說老人家病了，這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陳恒茂長嘆一聲。幾十年依賴慣了，他老人家要是有什么不測大家還真的六神無主了。
“是愁人，哎，往后這日子可咋過？”陳恒義竟然也是長吁短嘆。陳恒義是真擔(dān)憂中國的前途，但他的心思和陳恒茂在深度和廣度上還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世道恐怕真的要變了?！标惡懔x望著天說道。
“又是天災(zāi)又是人禍，我們這一代人恐怕要活不成了?？隙ㄊ怯腥嗽煜履趿死咸鞝斠獞土P我們了?！标惡忝f。
陳恒茂說完這些話，大家開始沉默了，只是吧嗒吧嗒的抽著煙，表情都變成了愁眉苦臉悲天憫人的樣子。
幾個老人如此擔(dān)心，幾個穿戴好一點的文字輩的人卻不這么看：“你放心，天塌不下來，離開了誰，地球不照樣轉(zhuǎn)？好好想想什么時候能吃頓飽飯才是正理?！?p> “你說的是屁話，國和家能不連著，國家要是有啥，我們這個小家不也要跟著地動山搖。”
“好了些！哪朝哪代我們當(dāng)農(nóng)民的不受恓惶？換誰都一樣。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操那么多閑心干啥?！?p> 文字輩的人想問題總是實在，他們一提起吃，陳恒茂他們不吭氣了，也引得大家開始犯愁，吃飯問題確實是根本問題，什么都代替不了吃呀。每年分的口糧本身就少，孩子又多，吃不飽是自然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人提議大家拉上棗桿出外要飯了。
“聽說宏泰已經(jīng)和孫子出去要飯了，兩個人要飯要到了廣平鎮(zhèn)，還見到了火車，聽說為了看火車，他們在火車站上還睡了一天一夜等哩，宏泰真是比我還要心大，我真是服他了。他還說我心大，他比我心大多了。”陳恒義說。
說起陳宏泰，大家想起了他前兩天說縣長的話，陳宏泰說縣長一頓飯肯定能吃一老碗蔥花，而陳宏泰的碗里一頓飯只有幾星油花。一頓飯，一家七口人最多切一個蔥，炒上一鐵勺蔥花，吃飯?zhí)羯夏敲匆稽c攪在碗里有個意思就行了。陳恒義對他解釋說縣長肯定不是那樣的人，縣長是他的戰(zhàn)友，這個人和我一樣，他要是知道咱們過著這種日子，心里不知道有多難受哩，估計都吃不下去還能吃那么多蔥花。蔥花又不是飯。
陳恒茂本來也想出去要飯。他準備舍臉借錢預(yù)備給復(fù)員回來的大兒子陳忠實娶媳婦，然后冬天到南邊條件好點的地方討些吃的省點錢糧還帳。在村子里沒有結(jié)婚的年輕人里，陳忠實算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了。
兒子說回來就回來了，你看，他已經(jīng)端端正正地杵在了自家院子里了。
看這兒子，陳恒茂這邊正犯著難，那邊提親的人就上門了，最后大兒子的婚事竟然沒花錢就解決了。趙玉霞經(jīng)常說好人終有好報，果然，報應(yīng)來了。
六味地黃丸子
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