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迎軍迎面走過來,就像第一次見她時那樣,她穿著一身綠軍裝,很綠很綠,站在田野里一眼就能看到她。
她笑得聲音很亮,獨立在其他人之外,她身板很直,直直地朝我們幾個走過來。
李沖停下手中鐵锨看她,裂開嘴笑直夸她好看。
張迎軍聽李沖夸她好看,沒有低頭笑,也沒有臉紅,迎著聲音看過去,倒是讓李沖紅了臉,低下了頭。
她輕松地笑笑,朝我和平哥伸出手。
我們都驚住了,這是來到這里以后,第一個朝我們伸出手,要和我們握手的女子。
平哥急忙握上張迎軍的手,她收回手看著我問“你叫什么?”
“羅歸?!?p> 她點點頭,一一問了其他人的名字,醉不倒又被大家笑了一番。
張迎軍也跟著笑了,她笑完后干脆利落地介紹自己,爽快地就像掰玉米,脆一聲就下來了,讓我們幾人再次驚住。
“我叫張迎軍,是為了迎接親人,軍民團(tuán)結(jié)一家親的意思。我來給你們送水,向你們學(xué)習(xí)?!?p> 我們也回了一句“向你學(xué)習(xí)”,然后接過她遞過來的水,看著她綠綠的板一樣的身影在田野里走過來走過去,他們幾個的視線都在她身上,連工具都握不住了。
張力用手碰李沖:“好不好看?”
李沖瞪他一眼說:“別亂說!快干活?!?p> 張力吃驚地看著李沖,又看看張迎軍:“你不也看呢嗎?”
李沖不說話,低下頭去狠狠鏟了一掀土,吭哧吭哧地挖起土豆來,不理張力。
張力又湊到魚歸淵旁邊問:“好不好看?”
魚歸淵點頭:“好看好看。”
當(dāng)時我看著遠(yuǎn)處的張迎軍,想起另一個在遠(yuǎn)方的人,她只是在遠(yuǎn)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只剩一個遙遙的身影。
我想像遠(yuǎn)處的那個女孩兒就是李薇,她優(yōu)雅地站在那里,有些低著頭,一塵不染少了幾分活力,她不屬于鄉(xiāng)間,她在哪里?她在想著誰?還穿著她那條格子裙嗎?
我想李薇,很想很想。
羅石第一天到田里勞作,他跟在我身后,人們都笑著問我們是不是哥倆兒,羅石摸著腦袋看我,我點點頭說我是他哥。
羅石跟在我身后,突然一鐵锨鏟到我腳上,他沒力氣,所以鏟得不疼。
“羅石?”我回頭看著一臉恍惚的羅石,他回過神來看我,抬手往張迎軍那邊比,他比了一會兒說:“這樣的畫太沖擊了,不適合。”
“嗯?”我當(dāng)時沒聽懂羅石的意思,后來我才知道他會畫畫,他在用手做比例,想畫一幅畫,卻又覺得這幅畫不適合他,他畫不出筆下的田野,他的畫上只畫幾塊兒石頭,空空的幾塊,很隨意地立在畫紙上,白白紙上幾筆線條,空空石頭就讓我移不開眼睛。
羅石經(jīng)常晚上做畫,勞作一天回家,他洗完手就支起畫板,身上還帶著田野的氣息,紙下似乎全無生氣。
羅石今天被李沖帶到那邊唱歌去了,他很喜歡吼,隨時隨地,他身體稍稍好起來以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家里從來留不住他,他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才是安靜的。
羅石的活力讓我們窯洞里靜不下來,只要有羅石在,我感到窯洞里都是跳的,浮動著一團(tuán)火,讓人心虛著,放不下來。
羅石吼完后朝我跑過來,接過張迎軍朝我遞給來的水,對張迎軍禮貌地說:“謝謝?!?p> “還喝嗎?”張迎軍拎著水桶問羅石。
羅石點點頭,拿著碗等張迎軍舀水,仰頭又喝了一碗。
我聽著他肚子咕咕地叫,轉(zhuǎn)頭看著他小聲問:“沒事吧?喝這么多涼水,等會兒肚子疼。”
羅石搖搖頭,他比我只矮一點,趴在我身上搖頭,他喝得很急,喘著粗氣看走過去的張迎軍,搖搖頭說:“沒事?!?p> 我無奈地笑笑,伸出手摸摸他頭發(fā),摸到一頭的汗,冷冷的有些扎人。
“受風(fēng)了?!蔽姨嵝蚜_石。
羅石摸摸自己頭發(fā),看看自己滿手的汗說:“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p> “你總是睡一覺就好,睡一覺就好,這娃咋不聽話呢?!睆埩W(xué)著張老伯的語氣對羅石說教,逗得李沖笑杵著鐵锨差點摔倒在田里。
天遠(yuǎn)遠(yuǎn)的,響起張迎軍的歌聲,她唱得遠(yuǎn)且亮,響在人耳邊,就像天然的風(fēng)聲,呼呼而過,很舒服。
羅石趴在我背上聽,閉上眼睛手往上抓,他累得睡著了,手上都是新磨的血泡。
文姨在客廳里轉(zhuǎn)悠,她一時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父親從里屋出來笑著問文姨要干什么?文姨停住,笑著說自己忘了。
父親看著干干的地面說:“你是要拖地?”
文姨點點頭,拿起拖把將地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地面濕濕地翻著潮氣。
“你腳不好別拖了,凍傷癢?!备赣H說著就想去看文姨腳上的凍傷。
文姨往后躲了幾步說:“不用看,沒事兒?!?p> 父親看著文姨削瘦的褲管問:“你沒穿棉褲?”
父親沒想到文姨竟然不穿棉褲,站在冷風(fēng)中,握著掃把掃起一層層厚雪。
文姨笑著看父親,將拖把放在褲子前面,兩條褲管只比拖把粗一點,寬寬地透著涼氣。
“沒棉花了。”文姨歉疚地看著父親,像是做錯了什么大事一樣。
父親看著文姨,想了半天說:“你穿我的。”
“不行!”文姨堅定地拒絕了父親。
父親看著文姨,眼睛里也同樣帶著堅定,兩人誰也不妥協(xié),在心底暗暗用勁,文姨握著拖把,嘴唇漸漸發(fā)白。
父親看著文姨說:“我心疼......我心疼你?!?p> 文姨閉上眼睛,平靜地說:“我也心疼你。”
父親拿過文姨手里的拖把,將它靠在墻上,轉(zhuǎn)身握住文姨的手說:“我們,兩個人,都要好好的?!?p> 文姨聽懂了父親的意思,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文姨和父親連夜裁制,將父親棉褲上薄薄的棉花拆下來,分成薄薄的兩層,給文姨做了一條新棉褲。
父親幫文姨摁著拼成褲腿的碎布料,文姨往上面放棉花,就像他們在床上寫資料的那些夜里一樣,兩個人默默地誰也不說話,只是都更進(jìn)一步。
兩人做了一夜,熬紅了眼睛,第二天文姨穿上了新棉褲,站在父親面前。
父親一點頭,文姨就笑了,眼淚落下來,伸手推父親說:“你穿得薄?!?p> 父親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嗯。”
文姨看著父親木木的樣子,笑得直不起腰,她仍是像往常一樣,笑不出聲,只是多了這個彎腰的動作。
兩人互相扶著往外走,雪中都走得很慢,兩人手上都是厚繭,牽在一起硬硬的。
父親撫著文姨下樓梯,文姨不太敢抬腳,借著父親手勁兒下樓梯,一步一步挪得很慢。
父親扶著文姨,走過一個又一個冬天,扶著文姨趟過一個又一個雪地。
他們走得很慢,父親送文姨到街上后自己就遲到,所以兩人每天都比前一天早起十幾分鐘,父親終于能趕上點名,站在了勞動隊伍中。
父親曲著手指在地上寫寫畫畫,凍得手指紅得發(fā)燙,粗粗地腫成水蘿卜。
劉子銘蹲在父親身邊小聲說:“別畫了,雪上太顯眼?!?p> 父親點頭,寫得越來越快,寫完就擦掉,擦得手掌也腫起來。
劉子銘看著父親,嘆了口氣。
他知道父親的倔強(qiáng),看著父親腫成板一樣的手掌,只能嘆氣。
父親每天晚上手都癢得厲害,抓撓出血印子,漸漸腫成一個饅頭,看不出手的模樣。
文姨給父親用熱毛巾敷,去醫(yī)院細(xì)細(xì)地描述了父親手掌的情況,只買到一管藥膏。
父親拿著藥膏很小心地用他饅頭一樣的手給文姨往腳上抹,文姨直搖頭,往后縮腳。
父親抬頭看著文姨說:“我們都要好好的?!?p> 文姨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點點頭讓父親接著給自己上藥。
炊煙在整個村子上空飄著,帶來一陣陣飯香,就像干糧餅子一樣踏實的味道在我們鼻尖晃悠,遲遲不散。
屋里面煙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平哥被嗆得咳嗦,李沖蹲在灶火口吹氣,吹了半天也不見火苗。
聞著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飯菜味兒,我站在高坡上抻抻身子,抬頭看看高遠(yuǎn)的天。
我們幾個人除了張力都會做飯,但都不會生火,灶火里面的火總是滅,不管平哥填進(jìn)去多少木材,火苗虛虛的就沒了聲息,惹得守在灶火旁邊的李沖一陣感嘆,搖頭嘆氣,跺腳站起來狠狠地往里塞木柴,將灶火填得滿滿的,煙全溢了出來,嗆他一臉黑。
每晚都要這樣折騰幾次,才能勉強(qiáng)生著火,一屋子煙睜不開眼睛,我們六人就在院子里吃飯。
我們七人一來就住在了村子里空置的窯洞里,這里是全村的最高點,高坡上獨立著這;兩個窯洞,下面的黃土厚厚不見底,旋起土黃色的風(fēng)。
羅歸每天站在院子里看,幾乎能看到全村的風(fēng)景,能看到張老伯家院子里來來去去的人,聽到村子里各式各樣的喊聲。
羅歸站在院子里望遠(yuǎn)時,有一個人也在望著他。
張迎軍每晚都站在自家窯洞前,抬頭往高坡上看。
她希望自己能偶爾看到那個身影,卻不曾想竟然天天都能看到。
張迎軍看著羅歸削瘦的身影,看著他白如羊羔的皮膚,怔怔地出神。
她想起油菜嬸說的“他們那么小的娃子,能干什么呢?”,再看看站在高坡上的羅歸,她有些不確定,猶豫著不知怎么辦。那些太遙遠(yuǎn),她覺得自己有些不安分,只是她又忍不住去想。她要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只是她還有別的心思,在生活和情思之間,抉擇不出來。
每天每晚,那個身影都在她心里,就像一團(tuán)光,從來沒有這么亮的光照進(jìn)她心里,讓她生辣辣地做起了夢。
張迎軍想“他也能干活,只是不黑罷了。”
黃土地上,黑色就代表著健康和男人,與之相反的總讓人覺得憂心和瘦弱,健壯的老黃牛和瘦弱的小黃牛是沒得比的,誰都愿意要更健壯的那一頭,這樣才能吃飽飯,才能生下更健壯的孩子,才能子子孫孫延續(xù)下去。
張迎軍知道這些,也懂得這些,她嘆口氣想“他怎么曬不黑呢?”“他要是曬黑了,會變成什么樣呢?”
從外面大城市里來的這七人就是鄉(xiāng)間的瘦弱,他們白皙,他們瘦弱,他們甚至五谷不分。這樣的娃惹人疼也讓人不放心。
就像桂英嬸說的,“早晚有一天要成家立業(yè)的,怎么立得起來呢?”自從羅歸他們來到這里,就有人為他們操心了。就像老貓操心小貓抓不到老鼠一樣,奶娃娃什么時候長大呢?
村子里大爺、嬸嬸都照顧著這些娃子,桂英嬸時常來幫他們做飯,送菜,分配農(nóng)活也是一些輕活,下不了多少體力。
他們享受著叔叔嬸子們巨大的熱情,卻無以為報,竭盡全力地在田地里揮灑汗水,即便黃土滿身依然覺得羞愧。他們都曾被巨大的冷漠歧視包裹,在唾沫中喘息不過來,一時之間這股火辣辣的熱情讓他們適應(yīng)不了,不知如何回應(yīng),也不知該不該接受,他們害怕且恐懼,就像身體被撕開,熱熱地倒進(jìn)了一碗熱湯,燙得心口疼。
張迎軍正出神地想事情,再抬頭看,高坡上的身影已經(jīng)被煙霧包圍了,太陽也要落下來,那個身影更模糊了。
張迎軍等著高坡上煙霧散去,她知道這是他們做飯冒出的煙,一定是滿屋子的煙,每天都要這么折騰。
“一群小伙子,他們不會做飯。”張迎軍想著笑了笑,再抬頭看,高坡上已經(jīng)空了,她也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