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今天沒來?!?p> 文姨坐在會議室看看周圍,同事們都在議論橘子的事。
橘子沒來。有人說可能是懷孕了,這幾天老往醫(yī)院跑。
“我看橘子總是在辦公室哭,不是夫妻兩吵架了吧?!?p> “人家小兩口剛結(jié)婚,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怎么可能吵架?”
“就是,懷孕的人心嬌。”
“胡記者今天也沒來?!?p> “我聽說橘子她婆婆看不上她?!?p> “橘子那么好,溫柔有才華,挺招人喜歡的。她婆婆怎么就看不上?”
文姨聽著他們議論,臉上仍和往常一樣。她跟橘子不熟,就是平常上下班偶爾打個招呼。想起那天在臺上,橘子靦腆的笑容,她很老實,應付了胡柏嗎?文姨想想自己家的事,米菜油鹽,暖氣費,這就要到冬天了,取暖費也要錢。文姨想到這些就沒有心思再想別的,但她還是靜不下心來算生活花費,她想著黃橘,都不容易啊。
“有才有錢的男人固然好,那也得吃的下?!毙±畹踔饧獾纳ひ簦粗约旱闹讣?,一副看戲的樣子。
文姨聽見說話聲下意識想要看過去,但等文姨辨清是小李聲音后,頭就轉(zhuǎn)過去,一點也不想看她。
“李主編。”大家跟李主編打招呼。李主編走進來讓大家坐下,說有一些工作上的調(diào)動。
“黃橘辭職了,現(xiàn)在看看誰能擔任她的工作。如果沒人,我們就再招一個人?!崩钪骶幐蠹疑塘?,讓大家都提提意見。
黃橘工作就是負責古體詩篩選,有時也需要寫一兩首古體詩,律詩。在場這些都是握筆桿子的,誰都能寫一兩首,水平高低不論,但品鑒、寫詩都是沒問題的。工作量不大,還能拿兩份工資,會議室一時熱起來,大家都躍躍欲試。
文姨心里也在考慮,我要是能拿到這份工資,歸歸上高中就能輕松一些,家里也不那么拮據(jù),覺民也能吃上菜。我要是能拿到這份工資,還能給爸爸買點奶粉。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我還沒孝敬他。自從來到BJ,我.......凈惹爸爸生氣了。文姨想起脖子上圍的圍巾,冬天穿的毛衣。還沒謝過嫂子。文姨想著想著,也對這份工資渴望起來。她想拿到這份工資,寫詩對于文姨來說實在是小事情,品鑒也不難,她完全能做好。
大家小聲議論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先開口說話。謙虛謙讓的文人風骨,在此時發(fā)揮了作用。人們都想得到這份工資,又都不想第一個開口,大家都一副深思樣子,仿佛真正在考慮這份工作而都不看重錢似的。
文姨看重錢,這錢真是她需要的。她看看欲言又止的同事們,又看向李主編,第一個站起來發(fā)了言。
與此同時,父親也在研究所會議室站起來發(fā)言。他神情憤慨,手里舉著一摞資料說:“現(xiàn)在開始研究核電是刻不容緩的。我們現(xiàn)在的火力發(fā)電早晚不能維持建立先進工業(yè)國的需要。我們要找到更多更節(jié)省能源的方式?;鹆Πl(fā)電的弊端一定會隨著工業(yè)發(fā)展?jié)u漸顯露出來。蘇聯(lián)一九五四年就建成了核電站。核力發(fā)電是未來發(fā)電方向。我們要是現(xiàn)在不追趕,不研究,很快就會落后。到那時,還要挨打嗎?”
“覺民同志,你的提議很好?!苯M長只是淡淡地評價了父親一句,擺手讓父親坐下。
父親沒有坐下,坐在父親身邊的劉子銘伸手拉他,父親還是不坐。他環(huán)顧這一桌子人,心里悲憤卻不知該感慨一句什么。
“組長,科學不是大慶油田,不能完全只看自己國家,眼光要看得長遠。一時一國之局限,勢必影響百年大計!”父親看著組長,痛心疾首。他放下手中報告,手撐著桌子看看周圍。同事們都低下頭,沒人說話。
組長看著父親,倚在椅子背上笑了幾聲。坐在父親身邊的劉子銘又伸手拉父親。父親皺眉看著組長又開口說:“組長,您能不能將這份報告遞上去,讓上面審批一下。從長遠考慮,從國家發(fā)展考慮,從***號召我們建立先進工業(yè)國,趕超歐美考慮,能不能將這份報告遞上去?!?p> “覺民同志真是憂國憂民啊?!苯M長動動身子,往會議桌前探探身子,眼睛輕輕掃了前面一遍。
“組長。”父親手拿著報告伸向組長。
“覺民!”坐在父親對面的石長青厲聲呵斥父親,一把奪過父親手里的報告,甩在桌子上。他實在受不了這樣尷尬氣氛,就算是為了上次借錢的人情,他也得解這個圍。反正就這次了,以后水歸水橋歸橋,互不相欠了。
“社會主義人民的力量是無限的,是巨大的,只要立下愚公移山志,勢要滄海桑田補青天。”石長青一聲氣,連研究院里掛著的橫幅都念錯了。他見父親瞪著眼睛還要說話,氣粗粗地接著斥責父親:“你不能懷疑人民大眾,你這是認識不夠深刻!你要反思,你要反省。小米加步槍能建立新中國,那么中國人就能建造新中國?!?p> “那也得講方式方法吧?”父親反駁道。他看著石長青急得一臉汗,他知道石長青意思,但父親寧愿自己不懂。
“這些我們以后再討論吧。石長青同志說得對。社會主義是人民的,也是勞苦大眾的。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教導我們,要從人民中來,回到人民中去。蘇聯(lián)是我們老大哥,但現(xiàn)在不還是得靠我們自己?”
父親搖搖頭,風馬牛不相及。他根本不懂,王長利你根本不懂。父親在心里咬牙,但他不能說,一口氣憋得臉色通紅,紅紅白白,最后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覺民。”劉子銘拉父親。
父親失魂落魄,沒有心思聽他說話,自顧自往前走著,沒有停。劉子銘也只能嘆口氣獨自走了,他想想自己也一家子事,能說什么呢?
“羅覺民,你這人怎么腦子不通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組長沒有遠見。你真是不想要工作了?!笔L青追上父親埋怨道。他不耐煩,他怕還沒有出研究院就跟父親說話,要是讓組長看見了,那就麻煩了。
“發(fā)展要為百年計,為子孫計,為長遠計。”父親像是對石長青說,其實是在對他自己說。父親想起顧歸,他們才是志同道合。父親的心荒涼起來,那時在蒼蒼大漠都沒有現(xiàn)在這種感覺。心底壓著一壇水,涼涼的一小片,反射出白亮的光。倒不出去,又熱不起來。
會議室一桌子都是人,卻又沒有一個人。父親看著他們,心里慢慢竄上一股火。氣憤,悲哀,悵然長嘆。父親咬牙,父親憤恨,父親想沖上去打一拳,卻早失了打架的力氣。父親只能嘆氣,除了嘆氣,他消解不了內(nèi)心諸般情緒。
“哎,我就是看在你上次借我錢我才給你解圍的?!笔L青不想再多跟父親說什么,不管你羅覺民懂不懂,反正我這個人情還完了,你知道這個就行了。
“謝謝?!备赣H向石長青道謝,語氣又恢復了往日平靜。要出研究院門了,父親怕文姨等在門口,他臉上不能帶情緒,不能讓文影看出來。父親狠狠皺皺眉頭又松開,他什么也不能說。在這個院內(nèi),他什么都不用說了,換了組長后,沒人會聽。“會議桌上那么多人,絕對不可能一個人都不懂。甚至有人比我懂得更多。但是大家都低著頭。”父親想著這些,用力睜著眼睛。
父親知道出了這個院門,就更不能說了。父親在喉嚨里輕輕嘆一口氣,科學也是要溫度的,否則就推行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