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鎮(zhèn)四季如春,鎮(zhèn)口的龍須草還是如往日一般茂盛。
青靈將祁鳶扔到草地上,抖抖羽毛化作人形。“打兩個滾,把你這一身人氣好好去一去。”
祁鳶不語,蜷縮在地上,將頭埋進草叢里。
青靈無奈,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捏起幾根龍須草,手指翻轉幾下便編制出一個眼罩遞給祁鳶。
“喏,別說我沒幫你?!?p> 祁鳶坐了起來,雙手接過,攥在手心。
纖長的手指輕撫著眼角,一直到如今想起秦攸洺落下的那個吻,她都禁不住心跳加速。
青靈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嗤笑一聲:“我勸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你阿娘若是發(fā)怒可不是好玩的。”
祁鳶默默應著,乖乖戴上眼罩。
青綠眼罩剛剛戴穩(wěn)便好似滲進她的身體里消失不見,緊接著那對已經灰白色的眸子也逐漸變回了深棕色。
但是她眼前所見還是一片灰白。
赤霞鎮(zhèn)中依舊安詳平和。
赤霞鎮(zhèn)原本是一座山谷,一百年前胡英下了次山,也不知她遭遇了什么,回來以后便將這座山谷變成了一座鎮(zhèn)子。
鎮(zhèn)中車水馬龍,居住在此的妖仙皆化成凡人模樣,也學著做了些大大小小的生意,吆喝聲招呼聲此起彼伏,努力還原著凡間的模樣。
可是不像,一點也不像。
他們的臉上永遠掛著和善的笑容,明明扮演著人間煙火,卻又對凡間諸事漠不關心。
祁鳶想起了萬溪鎮(zhèn),想起了昔音,想到了秦攸洺,甚至山神村的陳彬和陳杉。這些看似被七情六欲牽絆的,才是真真正正的“人”。
他們在這群妖仙眼中痛苦不堪,卻又實在活得快樂。
祁鳶隨在青靈身后,她們走來,便有仙妖自覺退避兩處,待到她們走過才回到原處。
回到原處,繼續(xù)扮演著,模仿著。
穿過長長的百雀街,便看到了一座開滿紫色棘英花的小山坡。
祁鳶最聞不得棘英花的味道,這本是人族一種最常見的花,不過香氣濃郁,非一般仙花能比,剛好能遮一遮胡英的狐貍氣味。
花叢之中建著一座宅院,紅磚碧瓦,也是照著凡間的樣子修建的。
朱紅色的大門在祁鳶和青靈走近時自動打開。一眾小妖怪迎了上來,引著走進正堂。
翠色輕幔一層層拉開,便見胡英正側躺在正堂中央的貴妃椅上,一只手懶懶地支著頭。聽聞有人進來,長羽般的睫毛顫了顫,眼睛緩緩睜開,幽綠色的瞳子逐漸聚起了神。
她坐起來,整了整衣服。動作緩慢而有章法,雖說是頂著一張禍國殃民的臉,竟然還意外有些大氣和端莊。
青靈與她對視一眼,坐到了一邊。
祁鳶行禮:“阿娘安好?!?p> “嗯,”胡英扶了扶發(fā)髻,語氣中聽不出情緒,“凡間好玩嗎?”
祁鳶心中一震,急忙跪了下去:“女兒知錯?!?p> 胡英道:“我哪里就怪罪你了。”
她走過去,扶起了她,一邊察看著一邊道:“你莫姨娘來說的時候,可把我擔心壞了。給我瞧瞧,身上可還有傷?”
青靈在一旁笑道:“姐姐真會說笑,她哪里就能留下傷了?!?p> 聽聞此言,胡英卻好似不悅一般,扔下了祁鳶的手,語氣又變得冷清起來:“把自己弄得這樣臟,要去好好洗洗??烊グ?,長錦和銀緞也等你多時了。”
祁鳶一直沒有抬頭,生怕叫胡英看到她眼睛的變化,又怕叫她發(fā)現(xiàn)她眼角沾染的人氣,聽聞此言如蒙大赦,又客套了幾句便急忙離開了。
胡英站在原地呆望了許久,眼睛看向青靈時突然盛滿了怒火:“她如今這幅樣子,就是你想看到的?”
青靈笑了笑,“姐姐這話怎么說的,什么叫我想看到的。這原本就是天意,這是她的命,是你我都決定不了的。從十二年前那個孩子突然闖進赤霞鎮(zhèn)的時候,姐姐你就應該懂了?!?p> 胡英冷哼:“是天意還是人為,我想你應該明白。”
青靈道:“我承認,是我為展言埋下的傀儡線,也是我指使他夜闖黎城上空撞傷鳶兒,但是那又如何呢,姐姐你用百年修行為她種下的絕情咒,不還是被那個小子幾句話就撞破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笑著,哪怕這話讓胡英氣急,一拳砸在桌子上。末了,胡英嘆了一口氣,她說:“我不明白,青靈,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狠下的心。”
青靈站了起來,臨出門前她頓住腳步,笑得有些凄涼。她說:“英姐,我在勸自己,若是不對她狠心,就是對沐翎姐狠心。英姐,你還記得沐翎姐嗎?她走了要兩百年了吧?!?p> 她說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余下胡英一個人,愣愣坐在椅子上。
她怎會忘記,她們的大姐,那是六界第一美,也是世間曾經最驕傲的凰神。
她也永遠不會忘記,兩百年前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凰神沐翎與鳳神若空于天機閣廝混百日,又撞毀天機閣,帶領隨侍胡英青靈逃到冥界投靠冥王莫涼。
彼時距離神魔大戰(zhàn)已經過去四百年,大戰(zhàn)期間天宮與冥界結怨,面對天兵天將的追殺,她們竟然被冥界護了周全。
后來,是鳳神若空怒闖冥界,與沐翎在奈何橋畔大吵一架。
回去之后,若空以一己之力封住度化臺,這神魔大戰(zhàn)后天界唯一通往其他五界的大門,徹底將諸神鎖在了天宮。
三年之后,沐翎帶領她二位妖仙前往赤霞谷,給留在凡間的妖仙一個庇護。
又過七年,沐翎生產。
凰鳴在水天之間長唳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清晨諸仙哀痛,凰神隕落。
這世間唯一生來仙身的小凰仙祁鳶,是她的母親用一世清名和永世輪回換來的。
可惜她來得實在不算光明磊落,所以也帶著諸神的詛咒降生,擁有著博愛眾生的胸懷,最終會因為愛上一人而被世間萬物拋棄。
那個人,便是同樣被眾神詛咒而生的秦攸洺。
這是詛咒,也是他們的使命。
她必須要在愛他中學會愛眾生,而他注定在兼顧愛眾生時放棄愛她。
這也是沐翎最后留給她們的話。
可是隨著祁鳶從鳳凰蛋中孵化,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胡英也逐漸有了私心。
祁鳶比她想象的固執(zhí)得多。
胡英想就這樣將她關起來吧,限制她的出行,只要她在赤霞鎮(zhèn)和白冥幽谷間走動,給她布置許多課業(yè),叫她無心管轄其他。
什么愛一人,什么愛眾生,她從來都無需長大,只需要學會愛自己就足夠了。
可是胡英沒想到,她怎么也想不到,水天之間六界難尋的赤霞鎮(zhèn),竟然被秦攸洺無意闖入。
那時的秦攸洺還是個八歲孩童,拖著一副病懨懨的身子,倒在赤霞鎮(zhèn)外的龍須草地上。
也是好巧不巧,從不出鎮(zhèn)子的祁鳶偏偏在那天想起用龍須草編一個籃子玩。
她剛走出赤霞鎮(zhèn),就看到了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他。
男孩蜷縮在地上,印堂散發(fā)著一股黑氣,黑氣中又隱含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紅色火焰,祁鳶細細想來,與前日里胡英給她見過的朱厭魔氣一模一樣。
朱厭正是被鎮(zhèn)壓在白冥幽谷的魔族惡獸,傳聞它好用業(yè)火傷人,而祁鳶體內流淌的陽柔的凰仙血正好克它的業(yè)火。
祁鳶心想著,便默念著胡英前日里教她的咒語,一邊割開手指在小秦攸洺的唇邊滴了兩滴血。
鮮紅的血花炸開金光,緩緩滲透到男孩的身體中。
可是下一瞬,男孩便突然睜開了血紅的雙眼,怒號一聲張牙舞爪著沖祁鳶撲了上去。
危急關頭,是守在鎮(zhèn)口的青靈趕來抱起祁鳶,一拳將秦攸洺砸暈過去。
那天,祁鳶被胡英罰抄了三千本書。
原是她雖然身上流淌著凰仙血,可因為沐翎懷她時在冥界待了太久,邪氣入體,所以她要用天池水泡過之后才可洗去陰戾。
胡英原想著過幾日就帶她去天池,萬萬沒想到小祁鳶竟然就盲目救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