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兒妝(七十)
“林小竹不該來此,既已來此,就該好好活著離開?!?p> 溟幽默默掃向陰云籠罩下墨一樣幽黑的冥河積水,一瞬后,他的笑容漸漸擴散,“放心?!?p> 說罷,他張開十指,各指上纏繞一線黑絲,這十根黑絲在他的催動下旋即沒入魏然的眉心,魏然站著不動,很快救感到身體里的飄渺無力被迅速驅(qū)逐,靈臺漸漸變得充盈,他心知這是溟幽將半數(shù)仙力渡入他體內(nèi),雖然只是借此利用自己得到天行策,事畢后會被悉數(shù)“取回”,待結(jié)束后,他還是睜開眼睛對溟幽報以一笑,“多謝?!?p> 溟幽沒說話,失去半數(shù)仙力,此時臉色已顯出無力的蒼白,不過他并不擔(dān)心魏然會趁機反撲。
魏然一手持骨傘,一手捏咒,驅(qū)動《山海經(jīng)》,一陣白光大作,清俊的身影就如一縷輕煙消失,仿佛剛才站在此處與溟幽對峙的人從來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山海經(jīng)》孤零零停留在空氣中,瑩白的光暈被黑霧籠罩吞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黯淡。
溟幽抬手滿意的撫摸一把山羊胡子,嘴角的笑意像是淬毒的匕首,鋒利的割傷人的眼睛,地上打坐療傷的高尋見了,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心道,“若論城府心計之陰毒,這三界之中鮮有人能與這老頭子匹敵,哼,一個區(qū)區(qū)魏然能奈何。”
......
華庭別院是一個三進三出的雅致小院,冥河險險從院外擦過,似一匹純黑的緞子環(huán)繞周圈,彼岸花從河內(nèi)一直盛開到河外,一路順著墻垣爬進院中,香撲十里,如楓似火。
沒有人知道,這座院子是一個女子住了百年的香閨。
那是曾經(jīng)的魔族第一女將軍,影沐。
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可是,可是,自從在彼岸花海見過玄武一面,她就徹底變了!
曾經(jīng)有多么不可一世,此后就有多么放任墮落。
神魔相愛,劫數(shù)難逃!
昔日的榮耀急轉(zhuǎn)直下,被魔族拋棄,被天界追殺,被世人唾棄。皇皇天地,竟只有這里,是她唯一的、也是最終的歸宿。不過,說是歸宿,不如說是避風(fēng)港。
為了尚未出世的孩子,她不得不向不愛的人俯首,只求庇佑。
溟幽一直知道,影沐不愛他,借他的愛與呵護來保護她和另一個男人的愛情結(jié)晶。這對他來說,有多么可悲和可笑,除了自己,沒有人知道。
只是,誰叫他先動心呢?先動心的人,一開始就輸了。
在影沐面前,不管他有多少心機謀算,有多少柔腸百結(jié),他一直都甘做輸家。
轉(zhuǎn)眼看向身后,茵茵別院,花開繁盛,這里生活過的女子哪怕已經(jīng)不在身邊,仍叫他日夜魂牽夢縈。即使知道她的轉(zhuǎn)世在凡間某處,想見她想得發(fā)瘋,可心里有個聲音卻在瘋狂的阻止他去找她,“她根本不想看見你,她恨你,因為是你親手毀了她的幸福!”
在乎嗎?
在乎!
愛嗎?
很愛!
愛與渴望,愧疚與自厭,這兩股力量,自他的靈魂深處,在一刻不停地糾纏、廝殺,這副軀殼,早就是兵荒馬亂,餓殍遍地。
他是高高在上的八十一殿鬼王,地獄的主宰者,殊不知,他才是地獄本身。
時間在無聲靜默中流逝。漫天只有數(shù)不清的猩紅飛花,飄零如雨,淅淅瀝瀝訴說一場早就在無垠時光里作古的愛恨情長。
眼看《山海經(jīng)》的光暈只剩一線,風(fēng)一吹就會繃斷,這時,從一扇掩映的朱漆木門后躥出一個青色的影子,像一陣猝不及防的風(fēng),疏忽闖進那幾乎看不見的白光,消失不見。
溟幽還沒來得及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另一個影子又從那扇朱漆木門后躥了出來。來人立在花雨中,白色長袍,漆黑長發(fā),神情憔悴,身上斑斑血跡。溟幽訝異的看著他,著不是寄居在地府的幽魂、昔日的太子長琴嗎?他通常會在冥河畔香積亭邊彈琴冥想,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他一直都和那鬼丫頭在一起,暗中助她?
溟幽看著長琴的眼神幽幽森冷,上下打量,唇邊有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來殿下傷得不輕???”
長琴不置可否,隨意看了一眼自己被血污染盡的雪白長衣,只微微一笑,道,“若是關(guān)心,我便心領(lǐng)了,若是他意,實屬多余?!闭Z氣倦怠,態(tài)度輕慢。
“長琴,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你是不是該知道什么叫自知之明?惹怒我對你來說不是個明智之舉啊?!?p> 長琴輕輕嗤笑道,“我知道你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捏死我,可捏死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你也知道,對嗎?”
凕幽的眸光微緊,一個念頭在腦中光速般飛掠了過去——長琴如今雖然是被顓頊貶下界的墮仙,歷經(jīng)地獄業(yè)火的考驗,更是連肉身都化作了飛灰,只剩下這一縷完整卻摸不著的虛影,但他作為火神祝融的唯一兒子,不管他墮落到哪一步,不管他狼狽到什么境地,他始終都有機會回到火神殿或者堯山,恢復(fù)往日的榮光,哪怕這個機會到了如今,只有一線。
似是看穿溟幽的心思,長琴唇邊的笑意淺淡,身負重傷,連清醒的意識也只是在勉勵強撐,可面對往日的仇人、導(dǎo)致他和火鳳如今悲劇的罪魁禍首就在這里,就算是死,也不能跪著死。
光鮮的是他,狼狽的是他,成鬼成仙,他一直都是那個清高俊雅、眼里不容沙的太子長琴。
溟幽見他長身玉立,不卑不亢,目光逐漸變得有些凝重——自己為了影沐能擺脫轉(zhuǎn)世的悲慘宿命重新回歸,為了荼蘼能驅(qū)除魔氣飛升成仙,已經(jīng)得罪了太多太多人,流了太多太多血......到了最后,我真能得償所愿嗎?他開始有一些不安和煩躁,眉頭送了又緊,緊了又松,幾次下來,再一抬頭,驚覺長琴盯著他,目光里的嘲弄如此明顯。
長琴道,“怎么,行事手段以狠辣果決著稱的鬼王,也會有慌亂的時候?”
溟幽極快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板著臉冷哼道,“太子長琴,我殺你的確討不到一點好處,火神可不是好對付的,我才不會蠢到自討沒趣。你趕緊滾回你的香積亭去,別弄臟了我的地方?!?p> 說完就撈起《山海經(jīng)》,邁步往屋里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眉頭一皺,腳下一頓,轉(zhuǎn)過頭來,“你和那丫頭是怎么來到此地的?”如果不是那丫頭身上有龍族秘寶,徹底的隱匿了氣息,他怎么可能沒有察覺到她近在咫尺。
長琴道,“鬼王殿設(shè)立雀王陣之門,連接了此處?!?p> “......”
溟幽再次皺緊眉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狠狠咬牙,高尋,你在找死?!
轉(zhuǎn)念一想,高尋并不知道華庭別院對自己來說有別樣的意義,雀王陣一開,生門一道死門七七四十九道,且按照奇門遁法變換不息,就算是設(shè)陣之人,也不能完全掌控生門之所在,也許,他是無心之失?
然而當下他卻來不及多想,思緒便被長琴的下一句話牽住,脖子僵硬的一點點偏轉(zhuǎn)過來,所有聲音都被這句話擋在門外,“這所宅子設(shè)有重重禁制,若不是高尋將雀王陣與此地相連,我和小竹也不會誤打誤撞進入昔日魔族女將軍的廂房,偶然發(fā)現(xiàn)這一封血書絕筆......”
長琴自袖中取出一個信封,展露在溟幽眼前。
見到信封上的幾個字,眼角止不住狂跳,雪白的山羊胡被風(fēng)吹起,狂亂的憤怒爬滿他皺紋橫生的臉。
見他這種神色,長琴優(yōu)雅的勾起唇,這封信溟幽必然沒有見過,若他見過,今日的三界想必又是另一番模樣。